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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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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士跟在丫鬟身后,很快就到了书房。
他脑子里还是那堆血肉和那根丢失的脊骨。
有一说一,他的师门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门派,甚至连一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能传到他这代纯粹是他勇于奉献、皮糙肉厚。既然叫不上名,他的师门个个都不兴正儿八经混江湖,个个都跟中了邪一样就知道挑这么个没人要的扁担,在别人家降妖除魔的时候,只有他们,致力于研究人类心理学和科学无法解释的神秘磁场杂交畸变产物的破解方法。
长期亲身沉浸于学术研究是有弊处的,比如此刻,他无法用正道上的办事经验来思考出那三根脊骨能跟什么邪术对上号,同时,他也无法用他未完成的研究成果来解释那三根脊骨在这幻境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道长,书房到了。”带路的丫鬟推开门后退到一旁。
老道士愣了一下,甫一抬头,视线与书房里立在书桌后的少年正好撞上,对方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身姿挺然如松,一身月白长袍,腰间坠着白玉与一青蓝色的荷包,手上还拿着一支粗长黑漆毛笔没来得及放下。
他来干什么来着,对了,刘夫人请他来给府上的嫡亲大少爷讲学。
他一个道士,前脚出了凶案现场,后脚就被来人请来教书了,真是物尽其用。
“道长快请进。”少年很热情地将他请进了屋。
“哦呦,画不错。”老道士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游园嬉戏图说道。上一次见这个类型的画还是在某博物馆里,价值不菲。可惜了是幻境,不然多少要讨一幅当工资。
刘少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是我娘亲最钟意的一幅画,父翁得知后便将此画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你娘亲爱热闹。”老道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刘少爷没反应过来,只是笑笑。
“少爷有什么不懂之处啊?”老道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
“道长可知占星卜卦?”刘少爷随即又叫仆人上茶。
“少爷是对星相感兴趣还是对卜卦感兴趣?”
“只是恰巧在书中读到了,一知半解的,想着道长兴许知道。”
“少爷是对国运感兴趣了吧。”
“道长言重了。术亦有术,但知个中道理,方能不被龃龉蒙骗。”
“嗯…你这个年纪,探求这些,也不奇怪。只是这门学问嘛,那就说来就话长了。”
“那就慢慢同我说,可好。”
无心讲学的老道长面露难色,山羊胡在空中颠了颠。
刘少爷轻笑道:“道长这幅模样倒叫我想起儿时那次来了,道长在我府上乱转说是在看风水,我向你讨教,你却一脸难色,我猜猜,你下一句是不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或者‘天机不可泄露’。”
这话确实耳熟,他也确实打算这么说。只是……“我在府上,”乱转,“看风水?”
“是啊,还同我一起爬了树,上了树却又不敢翻墙出去,最后把自己手弄伤了。”刘少爷看起来是真的记得很清楚,“我把你带到书房里上药你还绕着书房的藏品好一顿相看。”
“我还在书房里……”乱看。
“嗯。还被一盒香块迷了神,根本不听我讲话。”刘少爷抱怨道,似乎对老道士曾经的敷衍印象深刻。
老道士沉默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那顶灰白的道士帽子里冒了出来:
有没有可能,“我”是始作俑者呢?
“我”这么“猥琐”,不是凶手也很难是什么好人啊!
“我那时候翻看了什么来着,你可还记得?”老道士起了架势,一手背后,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
刘少爷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言之有过,和煦一笑,轻松答道:“哈哈,道长我说笑呢,你也就是随意看看,只是对这盒香有些钟意罢了。”说着从角落里取出一个无奇的木盒递给老道士。
老道士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棕黄色的香饼碎块,碎块上刻着一些小字,是幻境特有的变种梵文。
「死而…不往,混…源…归一」
「诉诸…吾愿……」
老道士的指尖在木盒中挑了挑,再也找不到下文。
横看竖看,不像普通的香,不像祈愿的物件,更像是做法的物件。
“啧。”老道士扶了一下墨镜,“你这香哪来的?”
刘少爷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我也不知。这些香器物件都是我娘亲的珍藏……兴许是客人的赠礼吧。”
老道士拿着木盒的手一挥,道袍一扬,就听到一声轻响,老道士把关上的木盒递还给刘少爷。
刘少爷将木盒放回原处,似想起了什么,像兔子一般原地窜起:“道长,适才我有所思,若人生时有作十恶业之几,死后是否会落入地狱,不入轮回?”
老道士思省片刻,答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不以活人规矩约束活人,不当,以死人规矩斥评活人,更是蠢笨。”
刘少爷在案几前踱步,神色变了又变,忽又抬头问道:“那……”
“鸿儿。”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刘夫人搭着侍女的手进了书房,“可是在同道长请教学问?”
“娘亲。”刘少爷低着头上前相迎,“自然是的。”
刘夫人捂面咳了几声,抬手挥了挥,刘少爷安静地回书案前坐下。她笑着向老道士说道:“多谢道长指点了。”
“应该的。”墨镜后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最终看向了刘夫人,“刘夫人我们出去说?别打搅了小少爷温书。”
刘夫人垂眸颔首,转身出了书房。
老道士心中仍有些拿不准,不过“富贵”险中求,试探一番又如何。
二人转弯步入长廊,天似乎亮堂了不少,树上的蝉急切地嘶鸣。
“道长有什么要同我商议吗?”刘夫人停住了脚步。
老道士背过手,沉声问道:“府上现有几处阵法?布在何处?”
刘夫人有些不解,神色愠怒:“只一处,西北角的荒屋里……道长这是何意?这阵法道长亲手所布,怎会不知?”
老道士心中松了口气,面色不动,继续说道:“我觉着府上的运势不对,还以为是夫人另请高明改我阵法了。”
刘夫人紧了眉间,连忙回答道:“我怎么敢!道长……”
“别急,我自有办法。”老道士打断她,“我去阵眼处稳固一番就行。”
老道士挥袍挺身,向西北方向走去:“夫人不必担忧,我现在就去!”
刘夫人立在长廊内,又咳了咳,柔声回道:“那便劳烦道长了。”
—
刘府西北角荒屋。
木门年久失修,推起来有些笨重,但上面没有太多的灰尘和蜘蛛网,应该是有人在维持打理。
“吱呀”一声,屋内的景象展现在老道士面前。
正对着大门摆着一张供桌,桌上铺了黄布,摆了神像,供了祭品。
两根粗大的红烛幽静地燃着,暗红色的光照得神像面容妖治。
老道士看到正中金纹供盘里的东西,呼吸一滞。
扎眼的、猩红的祭品——脊骨。
那根脊骨没有在人类体内时保有的自然的弯曲,缩小了一些,全然僵直,两侧的断口上挂着大块凝固的血浆,一端发黑,如漆般的黑,黑得发亮。
老道士吸了吸鼻子,一股腐败的异味直冲鼻腔深处,他厌恶地将供盘推开,取出压在盘下的表文。
黄纸上写着刘少爷的生辰八字等等信息,最后是刘夫人的祈愿:“保佑我儿早日高中。”
刘夫人用读书人的脊骨做祭品,做邪法助自己儿子科考啊……
老道士的脑海中浮现出刘夫人弱柳扶风的姿态,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嗯……“我”也不是个东西。
老道士讪笑,伸手去拿神像。
一个小物件从木雕的神像手上落下。
“嗒。”极轻的一声响。
老道士将神像放回桌面的黄布之上,捻起落在一旁的小物件。
木雕的简易八卦盘,比硬币大一圈,上面有几道压痕,应该是长时间插在佛像手中形成的。
不对。
这么小的一个木块落到布上哪来的脆响?
“嗒嗒嗒。”极轻的一串响声从背后传来。
瞬时间,一股寒意侵入老道士的后背,他快速侧身退向供桌一侧。
“滋啦”一声,翻飞的道袍被袭来的利爪割掉一半拍在供桌上,供盘被拍飞,供品落了一地,带血的脊骨碎成几节。
“咯哒”,纸人转头,血红的眼睛锁定老道士,利爪迅猛出击。
老道士后撤几步躲过,向前挥出袖中藏着的符纸。
但纸人的利爪突然回抓,不给老道士近身用符的机会。
一道符白白在半空燃尽。
老道士一撇嘴,单手撑桌翻过供桌,手心攥着的八卦盘被汗浸湿。
现在不到子时,是什么触发了纸人杀人?
纸人活动之前他做了什么?
移供盘?看表文?还是……
老道士再次向房间一侧跳开,躲开纸人的攻击,搬起身旁的方木几砸向纸人。
纸人抬手挡下。
“砰”的一声巨响,木几被撞成碎块。
纸人向后踉跄了几步撞上供桌,桌上横躺着的神像随着桌子的变形滚落到地上。
老道士墨镜后的眼神一凛,是神像!
老道士看向面前明显难缠了不止一个级别的纸人,又瞥了一眼滚到墙边的神像,符纸再次捻于指尖。
“咯哒”,纸人掰正自己的手臂,朝着老道士一个跳扑。
符纸飞出在空中自燃形成一道弧形烈焰。
纸人被迫向一侧躲去,堪堪完好落地。
而老道士趁机向前冲去,一个弯腰从地上捞起神像。
八卦盘上有压痕,压痕在下,老道士快速将八卦盘插入神像手中。
“嗒”,纸人站好,赤目紧盯着老道士,立即又挥动利爪冲刺过来。
不对,该死!
老道士拔出八卦盘,躲向一旁的柱子后。
柱子瞬间被利爪抓得“皮开肉绽”。
老道士翻转手中的八卦盘,方向,方向!来不及细想又被迫向另一根柱子后躲去。
没想到昨夜的威风今天就会反过来落在他自己身上!
纸人劈不开房柱,但恶劣守在房间柱子之间,逐渐断了老道士跑向其他柱子的“生路”。
老道士背靠柱子,一手八卦盘,一手神像,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必须腾出手来自卫了,但放开了手里的这两样东西就等于是扔掉了关键的钥匙……
纸人抓上柱子,木屑翻飞。
木柱子再也无法提供回旋的余地。
烟尘消散,袭来的爪尖划断额角飞起的碎发,老道士将八卦盘再次插入神像手中。
神像凭空落地,滚了几圈。纸人眼中的猩红慢慢散去,在一片狼籍中变回一具没有生命的木架子。
八卦盘有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卦,神像手中的八卦盘本是离卦向上,可将八卦盘按照原样插回时,已被触发的纸人没有停止攻击,老道士留意到八卦盘上或浅或深的压痕,分别对着离卦一侧的坎和坤,于是,一个尝试,他以震在上插入八卦盘。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只是,现在,他又到了哪里呢?
一个转身,老道士又站在最初的那条漆黑的长廊里。
两个白面红腮的纸人丫鬟提着红灯笼安静地自前方迎上来。
她们在老道士面前站定,声音甜美却毫无生气:
“道长,已经快子时了,你怎么还不回房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