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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索连·露卡雷斯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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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将来结婚,凭地址寄红帖“爆击”大家好了。一扯,又插科打诨起来,大家抖着趣事和笑话。青春的笑闹很快冲淡死亡的主题。他们常笑得眼泪倒流至喉咙,边咳边喘气,得赶紧喊停才不会窒息。天气热过头,只有窗外一阵透凉的风吹入青春发汗的人群,大家才倏忽不说话,在吓人的安静中,通通把眼神泡在窗外,天蓝得能刮花眼膜,那种颜色好像宇宙和时间尽头的炽热反光呀!尾崎便问:“一百年后的天空一样是蓝色的吗?”
——甘耀明《杀鬼》
一个陌生人会为另一个陌生人牺牲吗?
嘿,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对你拥有崇高的、伟大的、浓烈的爱,但是我不会为恋人“牺牲”的。我就是我,我做出任何牺牲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我了。
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啊。信我。我是爱你的。
爱人尚且如此,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更不用说。
看看你们这些恋人的惺惺作态,看看你满口是爱的道貌岸然!
焚白帝国广阔的雪原上只有两道车辙。半寐的卡娅听到意识深处有人说话,有人吵架,有人评判。
她睁开眼。雪还没有那日雾大。她又回到了快两年前追萨维尔追到的那片边境森林中。
林雾连同结界压住头皮压住颈椎压住双肩压住手腕压住冷水汽浸透的夜行服下的每一寸紧张的肌肤。
卡娅的脉搏是这个季节流浪的幼年小狗的发抖。
头顶那只靴子毫不客气地往下压,要把她整个头骨磨进地里。有人隔着这坚韧却柔软的特殊结界把卡娅的双手反剪背后。
然后——
一枚硕大的钉子。
冰凉、圆钝的钉子隔着坚韧而柔软的结界,慢慢贴上了她的掌心。这“水蛛缚”是出自焚白帝国的术,尤其被一些擅长掌控律流形态变化或者有近似水、雾、黏液等律力能力的人使用。各个国家的律术体系不尽相同,萨维尔和她的内阁律塔在针对卡娅的训练体系中,由于已经注定要把卡娅派往焚白帝国,因此卡娅两国已知的律术体系都会接触。只是这世界终究是一个有壁垒的世界,小国不附庸的下场只有被封锁,或者自我封锁“保护”自己,因此即使萨维尔自从从政后就投身于全世界的律术搜集与相关丛书编辑,她的情报网在帝国的霸权前仍不值一提。因此,在卡娅能接触到的律术书上,只记载了作为律印律的“水蛛缚”的样子,却没有记载如何发动。
失去视觉的卡娅其他感官变得高度敏锐,她甚至感觉到钉子的“嘴”有分泌黏液的触感。只是水汽而已。她对自己说。别紧张。它稍稍移动,像食蚁兽令人恶心的舌头,寻找蚁穴最佳的突破口。
卡娅倒数。
三,二,一 ——
结界微妙松动,一枚缺口滑开,楔进那颗比隔着结界还要冰凉的钉子——钉子钉进来必须会让结界有缺口,只要有缺口就有机会——她左手猛地抓住右腕,右手凝起发出藤蔓窸动声的律流,绿色的结晶状结界剧烈疯长,抓住那一点点的缺口边缘,直直顺着钉子反卷上去。
尚未成熟的律印律·虚守。萨维尔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她耳朵一动,身后传来一声诡异的尖叫,被结界扼住喉咙的人发出的吊起来的狗一样的哀鸣。绿晶爆裂似地反攀上整个软结界,卡娅趁机暴起,头上重力一松,她往后一滚,撑地反踢,踢中那人下颌,黑面具应声开裂,与此同时,张开的上下颌如同捕兽夹一样强力弹合,凿冰之声来自是他叩掉的几颗牙齿。持“泠”的左手反手一击穿喉。
卡娅转身,扶了扶面具。
迷烟一样的雾中,黑衣黑面具者影影绰绰,战斗姿势各异,分不清是死而不朽的怪树,还是被猎人屠戮的林区挂在树上的熊皮虎皮鹿皮。一位站在所有人前方的黑衣首领,大约和自己一般身高。她身着与其他人相同的黑身蓝星的澄原国军服,唯独领口缀了橙线,这是澄原特战部队指挥官的制服。那双方才踩在自己头上的金靴在雾中如同鬣狗的眼睛。
银色的雾纷纷扬扬撒在她身上。如果一定要描述这位少女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一个银色的人。这是卡娅能最先想到的语句。
在所有黑面具人中,她面覆一张银白面具,五官不见,只见如她言辞一般尖利的下颌,在游离的雾中渗着隐隐约约的寒意,又锐又冷,那银白面具铺了银白雾也就成了一面雪雾雪原。银发束成两股盘绕的垂辫,从耳后经肩一直垂到腰间上,缀着银饰。卡娅看不清那些是什么,如大雾中的露水闪闪发亮。两股粗长的银辫远远看去,竟有两兽骨之状,还极可能是肱骨。
她手持的长戟比她自己还要高一头,通体银色,银戟的形状也不常见,两端对称,皆有蛇芯般的双头刺和用以劈砍的月牙刃,杆身镶嵌银蛇鳞状物。雾气正围绕戟身两侧森森徘徊。
大片异常的林雾都是她的律场外显。她必定是直接开启显契了。为何如此贸然?抓活的,她的目标是……是我?澄原军服下为何是焚白的人?是雇佣兵还是另有律术相关的合作抑或是借道澄原潜入幽环?焚白为何要参与澄原和幽环之事,尤其在焚白还和澄原背后的列火联邦不对付的情况下?
卡娅暗自加强了一直使用的影隐律,以免被未知之敌察觉更多她的律场相关的信息。这是她一路的消耗来源,也是一时不能集中注意分析来敌之多的原因之一。
这是一场狩猎,无论对方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那群似澄原又似幽环的面具人围猎的目标便是卡娅。而站在最中央的人——那位金靴银发银戟银面具站在银色森林中的少女——正是主猎人。
“寂静啊
连蝉声也渗入了岩石
雾中间
隐没又现出
鹿的鹿角
狩猎终了
斜沉下去的白之月……”(1)
卡娅想起曾在一次政治性宴会中,她跪坐在萨维尔身后看的那出带着面具的舞者唱的戏。身弱游丝的舞者均为刀斧手。
“泠”的剑柄被卡娅噙在犬齿与舌根之间,其余双手各执一刃——左手短锋“轻咏”,右手重剑“偃戎”。三柄剑组成三点一线的瞬间,落叶伞骨猖獗绽放的雨伞——她旋踢起一大片碎叶,叶片翻飞,一刹成被演员抛弃的束手无策的孤幕。
人影已没入叶幕,消失无踪。
再出现时,是失控的狂风。衔住的“泠”吻过敌人的喉,血流进卡娅自己的喉咙。四人从树上坠下,第五人听到背后有哒哒的脚步声,没转身前手中的长剑被一脚踢飞,手持双剑旋体的卡娅让他带血的面具也在空中旋转,短锋“轻咏”借势被送入树干。卡娅踩在剑柄上得以稳住重心,又一次衡步律发动。那早有准备自上而下重劈的第四人,用的是名为“冰棘破”的术杀律:一道冰霜般的律流裹挟着碎裂的藤甲刺穿林雾,却只看到卡娅叼着带血的剑的面具变成无数个悬浮在空中,直到后背被人重重一踏,伴随重剑劈开晶莹剔透的冰霜,耳后即被“偃戎”拍碎,震得面具粉碎,鲜血喷涌而出。
有爆炸声和热浪从耳边传来,眼前有无数散发着各式各样颜色律流的箭,无论是实体还是虚体,人影翻飞。
那银发飞舞了!
卡娅躲闪间被人踢中左颊,“泠”与那咸的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被迫全吐出。卡娅一手稳住面具,一手同重剑一起凝了“虚守”结界,才勉强抵住那破风而出的大方戟刺穿面具插入口中。正当卡娅要把结界顺势攀上那银戟时,连戟带人不见了。
冲刺,旋身,踏剑,上挑,折臂,反踢,勾起地上剑,遁草,三剑齐鸣,卡娅勉强把接下来的十余人打死打伤。浸满他人鲜血的她像这片森林中鬼魅的祭司,用剑舞跳一段名为“使命与死亡”的祭祀。
雾仍在翻卷,余下的敌人仍伺于林中未出手,而她站定,三剑归位,发丝纷落,口中的“泠”滴着她喘息与喘息之间的逗号。
远处的银发少女站在林雾深处,一言不发,长戟在手轻轻摇晃,雾气朝两侧退去,如开幕的帘。
卡娅自知不能恋战,那人还完全还没发力,虽然自己多以纯剑术为主,但这是为了不被探查出过多律场特点之故,日后的战争并不是难以预料之事,战场再见仍可保留自身实力。况且——
卡娅嘶了一声。胸口夜行服有破损,脖颈与胸前皮肤均有割伤。卡娅曾以为那人显契后的主要特色的律术以形成与操纵雾为主,但是刚刚那短暂的交手中,卡娅分明感到这人可以操纵风,由于她律流也是银色的,混在白雾和空气里很难被察觉到。战斗中还要分清这一屡风是自然风还是一个含有律流的刀刃风,是一件非常棘手之事。若不是自己开启了“虚守”结界,那一戟携来的风就不只是刮伤皮肤了。
颈部浅显的伤口是再重不过的提醒:下不为例。
眼前此人速度极快,抓机会能力极强,出手极狠,定是特工出身,绝非常规律术学校学院派培养出的战斗风格光明磊落之徒。
正准备遁走时,卡娅感到左脚踝冷风习习。
不好!
“啊……”
左脚跟腱应声断裂。
卡娅只得在毫秒之间开启宏大而醒目的“衡步律·回潮”,顺着纵身而去的大量律流遁去。她大约已觉得自己相对安全或许可以回头一看——因为她起步便铺了有一公里左右的高密度律流,中途不放心,又遁去一公里,律流可不能如此浪费。
突然,她背后的汗与血简直要瞬间结冰。
有风。不寻常的风。有律场。
那人来了。
卡娅只得用右脚踏地,回头反手同时掷出“泠”“偃戎”与“轻咏”,双手合十,尽力使出律印律·三寂冕。
来人显然也略微惊讶,卡娅看清了那面具后如银蛇鳞片般银色的眼睛。三把剑上下交错,锁住来人风纪扣紧扣按压的苍白的脖颈。
粗布脱落成一树的落叶。卡娅背后萨维尔的“乌焰栖血”窜到手中,沿着三把剑的平面,正对那人颈间削去。
老师,请帮助我。
突然,眼前的人变成了立住的一支银色的长戟。
铛!
“乌焰栖血”与长戟碰了个满怀。
这是什么?是照迷律吗!她怎么如此全面!
卡娅第一次感到银色是一个如此恐怖的颜色。银色不再是高贵之色,而是灾祸的颜色。这天面对无处不在无处可逃的银色,卡娅感到跌入一场清明梦里没完没了的追杀,永远还有下一只藏在雾林里的冤魂,苍白着脸,披着银发,银戟滴着鲜血,等她在下一个拐角处撞入怀中。
这雾中鬼影还在身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卡娅来不及再回头,面前还是那把沉默的银戟,一把匕首插入肋间,卡娅只得拧过双手抓住手柄,使出伊瑟拉展示过的“照迷律·梦晷”,即使在卡娅这里这个术仍是半成品。
身后人的动作停住了。卡娅耳边传来少女的哽咽:
“妈妈……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好不好……”
她没时间思考,她的照迷律尚不成熟,梦可不等人。她凝结浑身律流,“乌焰栖血”变成了一只暗绿色的鸦。
“术杀律·青骨引!”
积压了一整个黎明的压抑与荒芜的恐惧化成一声怒吼,这是她这天第一次在敌人面前露出完整的声音。
那一刀回身斩带着无数骨刺般的律流重重击中少女的身体。
这个很有天赋的同龄人活不了了。
那人向后坠去,一脚踩空,原来是枯枝腐藤,下是万丈深渊。而那人掌间还有蛛网状银白色律流。卡娅低头看脚下,“水蛛缚”竟从裤腿口钻入掩在自己腰间,后连银戟和她的三把剑。
就这样,两个人,一把银戟,三把剑和卡娅手中的“乌焰栖血”与肋间嵌入的匕首一同跌下悬崖。
手中的“乌焰栖血”终究不是能飞的鸟,苍白如死人皮肤的雾里,卡娅持续下坠。
她尝试寻找落脚点。任何一点:树枝,岩角,藤蔓。
——什么都没有。
这崖壁像被谁磨过,滑得不近人情,连风都无从借力。死硬的风,一道一道在她的脸上刮出焦灼的炙感。
衡步律作为高速移动的律术,支撑点必不可少,因此一般律术士会抓住衡步律结束后找落脚点准备发动下一次衡步律的间隙寻找敌人破绽。如若没有物理支撑点,律术士需要用自己的律流作支撑点,总之是一定需要踏在“物体”之上。卡娅现以无法使出“回潮”这样靠大量律力铺设“道路”的衡步律,她对身体状况有准确的判断——此刻全身的律流像冰水中泡久了的手指,僵硬,膨胀,不听使唤。
如果再找不到借力点,那么从现在到粉身碎骨前,正是一次华丽的、艺术性的葬礼。
她本能地望向旁边——那一位也在坠落。
她的伤口已撑破澄原军服,露出里面银蛇鳞似的甲,那甲很快便在半空中逐层隐去,那一道从右肩延伸至左腿的开放式伤口惊讶地张着嘴。卡娅固然自知刚才下手之重,如果不是那层细甲——虽然并不知道属于律力产物还是其他特殊物质——这人上半生定会被沿着那根对角线削走。
眼前这人是唯一的支撑点。
她还活着,而且也醒着,也同样看着卡娅。
令卡娅有点意外的是,那人也做着和卡娅同样的判断。
那人吐出一口鲜血,指着自己尚好的左肩,卡娅立即会意,虚弱的律流迅速攀上,人闪过去,踏上左肩,借着这一点微弱支撑,斜跃而起,踩中崖壁,再落向那人背后刚凝起的律场残余,彼此的身体互为支点,轮流借力。此刻她们是两只断翅的鸟,只能在半空中互换疼痛。
有几次卡娅险些从那人身上滑脱,是那人反手拽住她的手肘,也在她衣上留下血手印;也有几次,那人因伤重而调整不了换步衡步律的姿势,是卡娅咬着牙用膝盖托住了她如沉石般下坠的身体,带律力往上一推,在她军服上印上骇人的血手印,再借反冲力翻身贴住崖壁,用仅剩的一点力量凝结微弱的落脚点。
幽环国的内阁律塔是没有“同伴”的概念的,死者是为了给生者提供机会,必要的时候,生者有权决定哪一个生者为其他生者提供机会。
在死亡气息从崖底漫上的大雾中,是她们将彼此带到死亡边缘的,也是她们借着双方还未宣告彻底死亡的身体,多活一些时候。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
如果她们的死亡,是死神派出的地狱使者的一场任务,那么这场坠崖拖沓得过于可疑,死神有理由怀疑手下的忠诚。地狱使者最没有的就是怜悯。可是人类不是地狱使者。
即使此前这两人间的凶狠斗杀连地狱使者都要避三分。
卡娅不记得最后是谁踩谁,才终于较为平和地撞进崖底汹涌的窄河中。水如雾一般霸道地卷住她的头,她的喉咙,她的手足,压住她胸口的起伏。
这世上从此多了两具没人认领的遗体。卡娅喝下有意识前最后一口撕挠气管的冷水时想。
从前卡娅以为死亡不是这样的。
她本以为,死亡是萨维尔曾教她的“必须用尽全身意志才能迎来的平静”。
自己要死就死得高洁,死得壮丽,死得动人,最好是在萨维尔的见证下高洁壮丽动人地死去,死如夏花之灿烂。那天在那几个老不死的军官的屠刀下差点死在萨维尔怀里,算是卡娅所有的死亡幻想里排在中上的结局。
可这一次,她记住了自己在水中羞耻的卑劣的动物性的挣扎。
她又想起毕业典礼处刑那天从将死之人眼里读出的:谁能真正地视死如归?
如果就这样死去,是不是最狼狈的结局?我能再死一次吗?
于是她有了睁开眼皮的冲动。
卡娅是被水呛醒的。比起死亡,卡娅更像是从死亡那里被吐了出来——像腐肉一样,被渴望鲜肉且恰好不饿的食肉者咬一口,没有撕扯下,还了回去。
她动动手指,水从袖口流出,她本以为是血;想坐起来,身体却有岩石镇着,左肋如火烧,是匕首刺进的位置;低头一看,那柄匕首早不知所踪,留下一个剖开后取出内脏再合上的鱼肚般的伤口。
她缓慢撑起上半身,头发湿漉漉披在眼前。
耳边有瀑布声。这是一个山洞,那条河如铁钎般穿透山洞后跃成瀑布。她终于相信她还活着。
而活着的人是要面对身边那个“杀她未遂”的人的。
她扫视一圈,没发现任何武器,倒是看见银发少女躺在她右侧不远,依旧昏迷——或者死了。满头银发铺在岩石上,如有人将一匹失宠的银绸缎从窗台推下,落在地上,浸了水,沾了泥,混了石子,也没人去拾。发丝还沾着血,仍旧根根闪冷光,如一大封被弃置的封口为红漆的遗书。
她的面容完全暴露。
面具!
卡娅发现自己的面具也不知在何处,不确定眼前人是死是活,不能暴露全脸;连忙上下摸索一番,撕了腿上大片布料连同腰带一起把自己的脸包得严严实实,往前踏出的一步,结结实实跌倒在地上。
砍断卡娅左脚跟腱的人,正在眼前。
卡娅的右脚踝也因在下坠时连续单脚跳跃而肿胀,组织液淌出。“乌焰栖血”也不知在河道的哪一处,或是冲到了下游。真是一次极不成熟的行动。她手脚并用爬过去,看清此人面目。
这位脸色苍白得怪异的少女简直是被冷置的瓷偶。这是张小巧得过分的脸,五官分布紧密,像迟迟不肯展开的花骨朵,窝在一起却排列精致,眉毛短,睫毛长而紧闭,鼻梁细,嘴唇薄,眼睑下的皮肉更薄,一闭眼便能看出眼眶的骨,身高比自己高稍许,通身带着一股与人无关的羞怯——如果没有见过她的狠戾的话,任何人都会认为她是邻家有女尚未长成,弱不禁风,娇不禁日晒,羞不禁人瞧,脆不禁活着。
这具身体的主人才刚刚换过吗?
她锐利的下颌骨是她长相唯一带刺的地方。如果一定要做比喻,卡娅联想起粉色的公主玩偶粉色的尖魔杖。
看着她微弱起伏的胸膛,卡娅突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杀死她吗?手掐脖?石头砸?
卡娅艰难撑起身子。搬石头是做不到了,那么还剩下最后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她伸出手,扯中肋间伤口,她低低地叫出了声。她的手从这人的腰爬上腹部,再走上胸口,就要攀上脖子,停住了。她摸到胸口口袋有硬物,抽出,是澄原国士兵证。
她的全名是索连·露卡雷斯,国籍焚白帝国,服役性质为“雇佣兵”。
澄原为何会有焚白的雇佣兵?今日这支队伍应该全是焚白人,雇佣兵为何无人监督自由行动?
正当卡娅衡量如何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将其束缚,又该以怎样的方式离开这座不知通往何方的山洞时,一声低哼传来。那人动了。索连·露卡雷斯醒了。
眼见证件在卡娅手中,索连不顾那漫长的伤口,坐起后一把抓来。那一抓带着一种不问来路只问结果的狠。她如此训练有素。
站不起来的卡娅身子一偏,臂肘猛地压下去,两人——两只困在笼中的小兽立刻纠缠成一团。洞中有布料扯裂声,呼吸交错声,人的肉与岩面间踏踏实实碰撞声。卡娅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摁住她受伤的肩膀,索连却以膝猛烈顶撞她的伤口。卡娅大叫着滚到一旁。两人均发出痛苦的呻吟,肌肉像跳蛙一样痉挛。
“停手吧,我们两个现在都弄不死对方。”
她们两人同时说出这句话时,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洞外的水声不知疲倦地等待谁先开口。
“还我证件。”
“不。”
“你不还我们还会打起来。你已经看了。”
“焚白人来幽环,”卡娅晃着证件,“你嫌你们国家还不够大吗?”
“我是雇佣兵。这只是一份工作。”
“工作?今天看到的全是焚白人,”卡娅眼现凶狠,“算了,你也不会和我说。等我把你交给我们的人,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吐得干干净净。”
索连低头看着伤口,用疲倦的语气低声说:“你还能走出去?我能站起来。你不能。”
“你会死于感染的,”卡娅从牙齿间挤出几个字,“接下来看谁律力恢复得更快。你要不要现在下个赌注,赌死的是谁。”
“你的名字。”索连平静地说,这回听来她的声音甚至能被称作甜美。
卡娅头别向一边。
“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很称职。决斗报名字是礼貌。”
“你们入侵我的国家,有什么礼貌可言?”
“不是焚白入侵你的国家,是澄原,还有列火,” 索连从身上层层叠叠的军服口袋中摸索片刻,抽出一包裹紧的棉布,展开,是数根细针和一小捆线,“我没杀你。”
“你这不是没杀成?”卡娅当即回嘴,却见索连拢起伤口两侧的皮肤,用针生缝。手指陷进肉中,如同把一张撕裂的信纸对折,再对折,一点点仔细合上。
卡娅看得眼珠外凸。
那外翻的组织从视觉上便有恐怖的粘滞感,如同碾碎过度成熟的柿子。半凝固的血浆拉出丝状。
针刺入,颤抖的手牵针引线。线头拖拽皮肉在卡娅耳边仿佛有石磨声,牵拉痛仿佛长在了下颌要惊掉的卡娅身上,具象为无数小钩爪反向撕开,每收紧一针都像蚂蚁排队钻进伤口。
索连绽放的肌肉如刚斩杀的牛身上割下来的肉,蛆一般涌动。
那根针又穿了进去。
线穿过筋膜层发出湿润的声音,类似潮湿宣纸被毛笔反复戳刺。最恐怖的是沉默的声压——没有麻药的缝合过程没有惨叫,反而使山洞里的滴水声在卡娅耳边膨胀成铁锤砸桩的幻听。她似乎还听到了老鼠钻进雨后腥臭的草丛的声音。
上次在萨维尔的固定和伊瑟拉温柔的手下经历清创时,卡娅又哭又叫,弄得那两位也是清泪涟涟。今天,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不用哀嚎,她不用乱蹬腿,她不用疼得强忍泪水,只能看着她的敌人在她面前徒手缝伤口。
这对卡娅的任何感官与自尊心,都是令人毛发倒竖的酷刑。索连那双沾满血水的手惨白如僵尸。
卡娅幻视白色的虫,幻听牙齿咬住丝绸后猛烈地撕开。中层肌肉纤维似扯散的苎麻,缝线勒出的纹路极不规整,卡娅想到被踩烂的桑葚汁汁水水渗入麻布。
卡娅双手攀住自己的头。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嘴里一苦,不知道是不是胆汁。
她不敢直视索连的眼睛,怕多望一眼,那银瞳就要生出银蛇咬住她的脖子。
当索连用嘴咬断最后一截缝合线,针挑着线打了一个结时,卡娅每一寸肌肉都发出老鼠磨牙的叫声。她知道,至少在今天,她是不可能杀掉索连·露卡雷斯了。
卡娅不禁想象,日后要去的焚白——如果她还有命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好了,或许今天的结局是我俘虏你,”索连站起来,“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