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一只扇贝

17、齐亚（二）

　　主教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低头看向男孩，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为什么这么问我？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你的朋友们不也已经告诉你了吗？”
　　“可是这些天，您对我一直很好……哪怕刚才也是。我不想误会您。”小齐亚嗫嚅着说。
　　主教平静发问：“我对你好，就一定是个好人吗？”
　　“不、不是这样的，但是您不一样。”小齐亚否认，却没有办法说清楚为什么。他苦恼地皱着脸。主教十分耐心地等着他，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那双蓝眼睛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泊，一丝波澜也没有，平静的湖面只倒映着男孩的身影。
　　小齐亚看着主教那双和妈妈相似的蓝色眼眸，忽然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阁下，您知道吗，虽然大家都说我妈妈和先皇关系很差，但是妈妈告诉我，并不是这样的。”年幼的皇族说，主教半跪了下来，安静地听着男孩说话，“妈妈说，先皇是一位很好的兄长，她很爱他。在他还没有被心爱的人背叛前，他会陪弟弟妹妹们玩，给弟弟妹妹们想要的礼物。大家都反对妈妈和爸爸结婚，因为爸爸不是贵族，可是先皇却支持妈妈，甚至斥责惩罚了一些反对妈妈爸爸结婚的人。她离开陛下，不是因为哥哥对她不好。
　　‘陛下很爱她’，妈妈和我说，因为哪怕她和陛下作对，陛下也没有杀掉她——先皇杀了不少人，不是吗？妈妈也没有剥夺皇室头衔，她有继承权，所以妈妈的孩子——我也有，先皇甚至还让她能够带着自己的骑士们离开皇都。妈妈说兄长一直在等她低头回家……可是，除了妈妈，陛下对其他人都很不好，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哪怕妈妈也离开了他。”
　　“但是您不一样。”
　　小齐亚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神官搭在膝盖上的手背。后者没有阻止，所以男孩大着胆子，把手心全部贴了上去。
　　“我在未来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您，无论是庄园里的仆人，还是佩里的爸爸妈妈。我每一次去厨房，大家都很很热情地给我好多点心吃，是因为大家都很喜欢您，阁下，他们是因为喜欢您，喜欢未来的我，所以才偏爱被你们宠爱的我。”他想起那些仆人们叮嘱他的话。他们把金发男孩当作是齐亚老爷的远亲，以为艾萨老爷和齐亚老爷要收养他，所以都嘱咐孩子，以后要好好听两位老爷的话，长大好好报答他们。他们也感叹孩子的好运，亲戚中居然有这么好心的人。
　　“您不是只对我一个人好。”小齐亚红着脸说，只要开了口，剩下的话似乎都不难说出口，“艾萨和佩里说您是坏蛋，但是我觉得，没有坏蛋会愿意跪在泥水里，免费给穷人看病的。我都听大家说了，下游的村子，有个农户家里有个也叫‘艾萨’的孩子，因为他和他母亲的性命，都是您在一个雪夜救下来的，您什么都没有收。”
　　主教眼中的那方蓝色湖泊不再平静了。它无声颤动着。小齐亚握着大人的手，觉着对方的手指都变热了许多。男孩抓着神职者的手指，继续说：
　　“所以……如果这里的主人真的是您，阁下，我想您应该是有理由的。而且、而且您还是我未来喜欢的人，你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住在一起，我不觉得我会和一个坏人交朋友，哪怕他对我好！”
　　“哪怕他对你好？”神官忽然复述了他的话。
　　“哪怕他天天给我糖吃。如果一个人只对我好，对其他人都很坏，我也不会喜欢他的。”小齐亚认认真真点头，“那说明他其实也是一个像先皇一样自私的坏人，一点也不为其他人考虑。妈妈也很喜欢自己的哥哥，但是她依然离开了他。我是妈妈的孩子，所以我觉得，我也应该会这样做的。”
　　“所以……阁下，”他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主教的眼睛，“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吗？”
　　艾萨定定地看着他，许久。那蓝色的湖面泛起涟漪，水面下藏着小齐亚暂时还弄不懂的珍宝。忽然，他用力拥住了这位小魔法师，把男孩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会告诉你。故事可能有点残酷血腥，如果你不害怕……”艾萨的声音像是淋了雨，“但是，女神啊，齐亚，你总是这样，这么的、不管是长大的你，还是现在的你……亲爱的……你总是给我带来惊喜、不，你是一个降临在我身上的奇迹。”

　　“这里关押的每一人，都是触犯了帝国法律的罪人。”艾萨依然跪在孩子面前，牵起那双稚嫩的手。他声音低缓，与男孩讲述一个并不美满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大陆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国家。不同种族的生灵，依照血缘关系居住在一起。三百年前，一场漫长的冬天忽然降临了。当所有人都无法获得足够的食物时，战争开始了。可是当冬天结束后，战争也并没有结束。它接着又持续了将近两百年，直到一群厌倦了战争的人，共同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但国家建立之后，又该如何管理它呢？
　　“所以大家制定了法律。”小齐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法律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规则，皇帝就是法律的执行者和监督者。”
　　“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不是吗？”主教说，“建国者们怀着天真又美好的愿望，在他们制定的法律里，无论人类、兽人还是精灵，包括已经销声匿迹的虫族，都是帝国的公民，受到皇帝的庇护。但是你也知道了，先皇下令屠杀兽人，你的母亲也因此和兄长决裂。在兽人族的悲剧之后，精灵们主动退回了森林……现在的帝国，已经只是人类的帝国了。”
　　小齐亚低下了了头，“您说得对，所以这里才有这么多违反了法律的人吗？可是他们都犯了什么错呢？”
　　究竟什么样的错事，才会被诉诸如此残忍的刑罚呢？
　　神职者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惑。

　　“帝国法律里面，有一条很重要的规定。”主教缓缓道，“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没有人有权剥夺别人的生命。所有人都是皇帝陛下的臣民。领主只是帮助皇帝治理和保护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民的臣子。他们不能虐待治下的领民。他们有权处置其领地上的犯罪，却无权判处死刑，如有需要，应上报皇帝。除此之外，领主也不应该侵害任何人的财产，除非对方是应该被剥夺财产的罪犯。”
　　“但是不是所有领主都会遵守规定，不是吗？原本皇帝有自己的‘审判官’，他们代替皇帝在全国巡视，惩治犯法的领主。但是先皇陛下的审判官被皇后杀害了。陛下再也没有任命别人。所以妈妈和我说，现在的领主们缺少监督，容易干坏事。比如这里原本的那位伯爵，差点抢走佩里家的财产。”男孩很快跟上主教思路，他接着问，“所以您现在是他们的监督者吗？可是您不是主教吗？并不是陛下的‘审判官’呀？”
　　艾萨握紧了他的手。主教的声音颤抖了一瞬，又很快平稳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情况，或许和你那个时候不一样。现在，有权执行法律的不是女皇陛下，而是教宗冕下。教宗冕下……她想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教宗是君主，神官们来执行原本领主的责任——管理和保护土地及土地上人民。她已经成为了君主，却有一部分贵族们还不愿意让出领主的头衔。

　　可是教宗冕下，她是很宽宏的。如果这些人好好执行领主的职责，教宗冕下其实并不会在意，但是，他们很多人，就像你妈妈杀死的伯爵一样，既不愿意交出领主的权力，又不愿意承担领主的义务。”
　　“他们对领民们很坏，是吗？所以您替教宗惩罚他们？”小齐亚明白了。
　　“是的。”主教说，“我按照最古老的习惯处罚他们，他们曾经对自己的领民做过什么，我就把同样的事情在他们身上重复。你看到了很残酷的景象……齐亚，但是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同样残忍地对待他们的领民。”
　　“我不否认，我从惩罚他们的事情中获得了利益，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这句话……但是，我愿意用灵魂和你发誓，这里受到惩罚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的小魔法师。”
　　男孩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他握紧了主教阁下的手指，闷声思考起来。小齐亚从小被妈妈和爸爸保护得很好，但是他不是从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好比那个伯爵，他和他的儿子都喜欢在大街上射杀路人。还有妈妈给他讲过的，格雷皇帝和伙伴们的故事。他们曾经要攻打一个城邦，那个城邦的主人，喜欢剥下城民的头皮，悬在城墙上，可是因为城主控制了城内所有的水井，所以大家又不得不忍受他……妈妈也和他说过，当一个人拥有超越另一群人的地位和权力时，这个人就很容易把剩下那群人当做脚下随便可以踩死的蚂蚁。他想起自己看见的笼子，如果那个人曾经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么这样的惩罚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主教似乎误会了他的沉默。神职者的声音很轻，他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容，“我这么说，是不是还是吓到你了，齐亚？我知道，无论有什么理由，这看上去都很残忍。而且如果你觉得我在说谎的话……”
　　小齐亚立刻摇摇头。艾萨抬手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颊，“你不害怕吗？”
　　“有一点。”男孩诚实地说，看着神职者的眼睛，“但是，我知道您没有说谎。”
　　“为什么？”神官追问，“这只是我的一面之词而已。”
　　“因为您的治愈术，阁下。”小齐亚轻声道，“我不知道长大的我有没有和您说过，在这个村子里，曾经不仅生活着兽人族的哥哥姐姐们，还有一位为了帮助他们，而离开了故乡的人类神官姐姐。她曾经告诉我，治愈术虽然不需要魔力，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修行而用好的。神官姐姐说，‘牺牲女神宽容又严厉，祂只定下了一个标准，那就是，神官要发自内心愿意帮助他人，要有对他人的爱’。姐姐还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点燃最纯白的光芒，能马上治愈伤口。”
　　男孩歪了歪头，小脸主动蹭着主教的手心，笑道：“阁下，我都看见了，无论是您，还是艾萨，给我治伤的时候，那道光都是纯白色的。”
　　“所以我相信您没有说慌。”小齐亚雀跃着说，“我一开始真的很害怕，阁下。如果您真的是骗子，是坏人，您那么强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在您面前，保护自己和我的朋友们……可是我看见了您的治愈术，那是好漂亮的白光，所以我就不害怕了。虽然我年纪还很小，但是我也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对愿意帮助别人的、有爱心的人，他不会是喜欢折磨人的坏人。”
　　“至于佩里和艾萨他们说的，‘我现在不是领主’啦，阁下才是，我不太懂，但是我想要成为领主，只是因为想要帮助大家。就算我不是领主，我也可以帮助大家呀？而且阁下您一定是比我更优秀的领主——妈妈每次教我背什么谁和谁是亲戚，说这个一定是领主要知道的东西，我都背不下来……但是您肯定不会呀，您这么厉害，一定不用背都知道，而且您做得那么好，大家都很喜欢您。”
　　他又被主教抱住了。艾萨阁下好用力地抱着他，小齐亚都觉得有点疼。可是阁下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所以他没有说话，乖乖地被抱着，还搂住了大人的脖子。
　　“谢谢你，齐亚……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主教说。他抬起头，无比珍重地抚摸着小齐亚的脸颊，蓝眼睛湿润又闪亮，“齐亚，你的母亲把你教得很好，我也感谢她。”
　　男孩有些害羞，红了脸。今天下午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小齐亚心想。但是幸好误会都解开啦。他忽然想到朋友们，他们俩可还不知道这是个误会呢！
　　哎呀，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男孩用力摇摇头。
　　主教关切地询问：“怎么了？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刚刚还伤到哪里了吗？”

　　“啊，不是的！”小齐亚阻止神职者又给自己做检查，“阁下，我刚刚才想起来，艾萨和佩里还不知道他们俩误会了您，我们赶紧去告诉他们吧，他们俩肯定很担心！”他接着想起来小佩里说的那些话，虽然他不太懂，但是听起来事情很严重的样子，“还有那些信，您别管我了呀，赶紧去处理更紧急的事情！”
　　主教阁下又笑了，笑声听起来放松又惬意。他再次把小齐亚抱了起来，让男孩坐在他手臂上。
　　“别担心，那些信不会有事的。”主教轻松地说，“至于误会……我想他们或许不愿意听我的解释。他们俩和你不同，没有你这么聪明理智，十分固执，只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一些片面事。”他似乎有点儿失落，“不过没关系，我都习惯别人的误解了，很多人都骂我是‘刽子手’，但是只要你不误会我，齐亚，我就满足了。”
　　小齐亚亲昵地环着他的脖子，替他打抱不平：“我可以帮您解释，阁下！您不能总是让大家误会呀，您总是这样不在意，大家会欺负您的！”
　　“别急，别急。”主教悠哉悠哉地说，“热水应该烧好了，你先好好洗个澡，再吃点东西。”

　　就算小齐亚着急也没用，拿主意的是主教，因此男孩只能乖乖洗了个澡，洗掉了头发上和身上的血污，换了身崭新的衣服。他还被主教盯着喝完了一整碗放了肉和蛋的麦粥，才被主教抱着，带去找自己的朋友们。

　　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之前的士兵。小齐亚从主教的怀抱中下来，认认真真地和对方道歉，毕竟他们只是履行使命，自己的魔法却伤害到了他们。
　　“对不起。”男孩愧疚地说，“你的伤口还痛吗？”
　　对方依然很恭敬，语气里也满是对主教阁下的敬意：“没关系。主教阁下已经治愈了我们的伤口了，您不必为我们担心。”
　　“那就好。我的伤口也被艾萨阁下治愈啦，你们也不用担心。”小齐亚去牵主教的手，后者却再次把他抱了起来。神官朝士兵点点头，带着男孩继续往前走。他或许故意选择了一条不用经过任何囚室的道路，一路上，小齐亚都没再看见任何戴着枷锁的犯人。他们来到一扇铁门前。两位士兵看守着。
　　“我叫人把他们带到了这里。这里离别的囚室都很远，他们不会见到任何犯人，但是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我希望他们俩冷静一下。”主教和男孩说。
　　“那您把我放下来吧，我去和他们说。”小齐亚说。
　　“我想抱着你，可以吗？”主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委屈，“还是说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小齐亚立刻说：“我没有不喜欢您。”男孩同意了主教抱着他进去。大人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背，命令士兵打开了门。

　　令小齐亚苦恼的是，他的朋友们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不管小齐亚怎么和他们解释，艾萨阁下真的不是坏人，那些受惩罚才是坏人，而艾萨阁下治愈术的光也是纯白色，另外两个男孩都没有被说服。
　　“那你怎么解释，你夺走了‘齐亚’的权力，而他根本不能自由离开庄园？”小艾萨尖锐质问。
　　主教直视着年幼的自己，小齐亚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我绝不否认这一点。这是‘齐亚’做出的牺牲。”主教寒声说，“他放弃事实上身为领主的权力和一定的自由，才能远离教宗的监视，回到家乡。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这确实是目前最优的选择，他能安心从事研究，远离权力场的纷扰，我也能给他安全稳定的生活环境，推广他的研究成果，让他关心的领民们受益。”
　　小佩里也跟着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说到底，你还不是拿走了原本该属于‘齐亚’的东西。而且谁知道你能不能克制住自己，你又不是什么没有欲念的圣人，我看你和‘我’的信就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阁下不会伤害‘我’的。‘齐亚’看他的眼神就像爸爸看妈妈，这不是被伤害的人会有的眼神。”小齐亚却插话道，他想了想又说，“而且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呀？我连妈妈要我背的东西都记不住，那交给擅长这些事的阁下做这些，不是正好吗？只要封地上的大家都过得很好就可以了。”
　　“哦。齐亚，我的好孩子，谢谢你。”主教满是笑意。
　　“你对他做了什么？”小艾萨声音发抖，“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这么盲目的信任你……你对齐亚干了什么？我听说过教会有手段控制死士，让他们不得不遵从主人的命令，我以为那只是传言！但是——”
　　“我警告你停止过于丰富的想象。”主教冰冷地打断他的话，“这样的揣测对齐亚是侮辱。”
　　“难道不是你在侮辱他吗？”孤儿愤怒地瞪着他，“那些伤痕都代表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如果那不是折辱，还能是什么？难道你还有脸说那是‘齐亚’自愿的吗！”
　　“如果我说‘是’呢？”
　　“你——”
　　“别和他废话了。他这种人什么话不敢说。”小商人抱着手臂，恶狠狠地说。他也瞪了小齐亚一眼，小魔法师觉得委屈又莫名其妙。
　　而小艾萨一只担忧地看着他，哪怕小齐亚对他笑。
　　“你们不信也没有关系。愚蠢的人总是不愿意相信摆在面前的真相。”主教冷冷地嗤了一声，“反正你们别想再惹出事来了，就算‘齐亚’再和我求情，我也绝不会放你们俩自由行动了。你也别这样看我，伯纳德。老伯纳德夫妇和我关系很不错，会很乐意让我替他们管教不听话的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