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一只扇贝

16、齐亚（一）

　　小齐亚醒来时，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身上还被人盖了一件外袍。男孩揉着眼睛爬起来，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这是哪里来着？我在睡午觉吗？那我怎么记得我好像去找佩里和艾萨玩了……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主教熟悉的声音，小齐亚一个激灵，身上的外袍滑落到地上。他立刻清醒了，想起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他和朋友们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可怕的监狱，却发现艾萨阁下是监狱的主人。
　　之后的记忆变得混乱起来。他记得主教阁下对士兵下令，小艾萨紧紧地抓着他，却依然不得不松开了手——自己被人突然从身后抱起来了——他的两个朋友在尖叫，喊他的名字——主教把他抱在了怀里——那熟悉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小齐亚觉得脖子一痛——
　　他失去意识了。
　　回忆到这，小齐亚紧张不安起来。他观察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阴冷潮湿的石砖和墙壁说明他大概还是在监狱里的某个地方。除了他身下的小沙发，房内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四周墙壁上都是带锁的柜子，角落里还有一个看起来可以放水盆的空木架。
　　主教正半跪在沙发前。见到男孩醒来了，他朝男孩伸出手，小齐亚害怕地往沙发角落里缩了一点，仿佛被吓坏的小动物。
　　主教的手僵住了。他眼角抽动了一下。小齐亚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怒火，可是对方只是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回来。
　　“胸前伤口应该不痛了吧？我给你把它治好了……”主教缓缓说，声音很轻，也很柔，“新衣服和热水等会就有人送过来，你别怕，齐亚。”
　　小齐亚这才想起来自己胸前的伤口。男孩下意识低头，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块平滑的皮肤。他一点伤疤的痕迹都没瞧见，如果不是衣服还有被刀划破的痕迹，身上还有干涸的血污，小魔法师都要以为之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噩梦了。
　　可是这不是噩梦。这是比噩梦还要糟糕的现实。主教阁下是坏人，制造了他之前看见的惨像；他的朋友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是不是面临着什么危险；还有未来的他自己，他知道阁下做的这些事情吗？
　　一想到这些，小魔法师就忍不住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妈妈和爸爸说，遇到危险时，我应该首先保护自己，可是，我怎么保护自己呢？我又该怎么找到我的朋友们，带他们逃出去呢？他下意识在房间里寻找有没有尖锐的物品。
　　在他思考的时候，主教起身了。男人从桌上拿起一个玻璃杯，递到男孩面前。
　　“喝掉它，好吗？”神职者说。
　　小魔法师定定地看着那个杯子，心里一动，想要伸手去接。但是主教根本没有把杯子交到他手上，而是稳稳地送到男孩嘴边。男孩感觉自己被看穿了。

　　“齐亚，好孩子。”主教又说，“答应我，不要做任何傻事。”
　　小齐亚咬住了嘴唇。他看了看杯中透明的液体，又看了看主教，后者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男孩不知道大人现在是不是在生气。他或许不应该喝任何主教给他的东西，但是他的两个朋友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他也不应该违背主教的意愿，更加激怒对方……
　　金发男孩只犹豫了片刻，便低下头，喝了一小口。
　　甜蜜的滋味立刻在他唇舌上炸开了。
　　小魔法师惊诧地瞪大了眼，他又喝了一口，确定了这只是一杯加了很多糖的糖水，甜到发腻。他立刻想起小艾萨，因为如果哪天早上起得晚了，小齐亚的那杯牛奶也会变得很甜——小艾萨会在小齐亚没来到餐桌前，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往男孩的杯子里面加糖。
　　察觉到男孩的吃惊，主教的表情终于松动了，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我不会伤害你的，齐亚，别怕。你先多喝一点，你刚刚流了那么多血……你也把我吓坏了，好孩子，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会这种魔法……”
　　“别再做出这种事情了，好吗？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伤害你自己。”
　　他听上去真的很关心我。小齐亚闷闷地想。他小口小口咽着糖水，嘴巴里越甜，心里却越苦。阁下治好了我的伤，喂我和糖水，现在也温声宽慰我，可是在别人面前，他是不是又是另一种模样呢？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艾萨阁下呢？
　　男孩走着神，结果就被水呛到了。水杯立刻被主教拿走了。成年人有些慌张地把小齐亚拢在怀里，去拍男孩的脊背，给他顺气，无比耐心地哄着他。
　　“没事，没事……你别急，别怕。就算不喝完也没关系的，我不会和你生气。”主教温声说。
　　小齐亚正咳嗽着，原本就呛出来眼泪，结果又听到主教一如寻常的温柔话，鼻子一酸，眼睛里刷的掉下泪来。
　　他的眼泪把神职者给吓坏了。
　　在庄园里的时候，艾萨阁下总是那么温柔和煦，嘴角总是挂着温润的浅笑，只让小齐亚觉得亲切；在刚刚的走廊上，主教冰冷却磅礴的愤怒，仿佛山岳一样沉重，又像冬天一样冷，让小齐亚觉得害怕；可是现在，当男人看见了孩子的眼泪时，他又忽然变笨了。阁下手足无措的，伸出手刚给男孩擦掉一点眼泪，又慌慌张张地收回去，手悬在空中，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主教的语气也不再平稳，而是充满了孩子也能听出来的慌张和焦急，充满了忧虑：
　　“怎么了，齐亚？哪里难受吗？身体哪里不舒服？”
　　男孩流着泪摇头，主教的脸色立刻苍白了几分，他的声音更轻了，“对不起，是不是之前我吓到你了？你别怕，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也不会惩罚你。我不会伤害你，我发誓，齐亚，相信我好不好？”

　　他越是这么温柔关切，小齐亚越是忍不住眼泪。如果主教现在开始对他很凶，露出了“真面目”，那小齐亚就算再难过，也可以狠心告诉自己，阁下是大坏蛋，自己不要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还要拿出对坏人的态度对待他。可是艾萨阁下现在还对他那么好，那么关心他，一点也不作假，会因为自己哭泣而忧心会因为自己抗拒他而难过……
　　这让小齐亚真正难受起来，泪水越来越多。他努力想要忍住泪，却没有用，泪水很快把领口打湿了。
　　主教慌张地给他擦泪，颤抖着道：“别怕，齐亚，嘘嘘嘘……我马上就带你回家，好不好？如果你不想回庄园，那想不想去伯纳德家？你的朋友们也没事，齐亚，你别担心，我吓唬他们的，他们都很好，没有受伤……”
　　“您、您为什么——”小齐亚终于忍不住了，他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却对别人那么坏？可是如果您真的是个坏人，为什么我在未来见到的所有人，长大的我，庄园里的仆人，魔法师的助手和学生，甚至佩里的爸爸妈妈，他们都会感谢您，赞美您，说您是个好人呢？那我刚刚看见的场景，又是什么？
　　艾萨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朋友，他长大后，难道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底的坏人吗？男孩的话被淹没在哭泣里。
　　“齐亚，你想问我什么？你别急，慢慢说。”主教细声道，他用手指梳了梳男孩耳边因为血结块的头发。
　　男孩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流着泪摇头。主教焦急地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不停地哄他、安慰他。可小齐亚只是哭得更厉害了，身体都发起抖来。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因为什么哭，可能是害怕，可能也是不解与委屈。小魔法师从没有觉得这么难过。主教阁下抱着他，他的脑袋贴着大人的胸口，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却觉得自己离对方好远。他不理解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哭得伤心极了，口中的话都断断续续的，“阁下……您，艾萨……佩里……我……”
　　男孩下一秒就被抱起来了。主教误会了他的发言，抱着他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安慰他：“你别哭，齐亚，告诉我，你怎么样会好一点？我一定照做——你是想要见你的朋友吗？我这带你去见他们，好不好？”
　　“真、真的吗？”他泪眼朦胧地问。
　　“真的，真的。”主教飞快地回答，生怕小齐亚不信，“我只是刚才有点生气、不是对你！齐亚，我只是气他们俩那么没有分寸，把你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让你受伤——”
　　“我好疼。”小齐亚突然说，泪水大滴大滴地从他眼里溢出来，打湿了他的衣领，“阁下，真的好疼啊……我好难受……”
　　主教深吸了一口气。他在门口停住了，立刻转了回来，把小齐亚放在了沙发上。他迅速地解开男孩上身的衣服，手指颤抖着，“哪里疼，齐亚？是这里吗？”

　　男孩只掉泪不说话，主教没有在他胸前发现别的伤口，焦虑地开始检查他的四肢。他的裤腿也被主教翻上去了。小齐亚之前跌倒了一次，膝盖被磨破了一块。那其实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伤口，但是主教显然误解了他的话，以为孩子是因为这处伤口疼，大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对不起，我都没有注意到，是我不好，齐亚，是我太粗心了。”主教声音痛苦，“是这里的伤在疼吗？嘘嘘嘘……没事了，很快就不会疼了。”
　　话音刚落，他手里同样亮起一团白光，贴近了小齐亚膝盖上的伤口。与小艾萨相似，主教手心里那道光芒也一点杂质都没有，是彻底的纯白色。小齐亚吃惊地张开了嘴，盯着那道并不刺眼的光芒，一时连哭泣都忘记了。
　　那道微小的伤口，不过瞬间就痊愈了，小齐亚只感受到几秒短暂的酥麻。神职者松开了手，男孩已经渐渐止住了泪。他下意识晃了晃腿，盯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膝盖。
　　“现在不痛了吧？”主教轻声问，“还有别的地方痛吗？”
　　小齐亚仰着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主教看起来彻底松了一口气。接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方干净的手帕，贴在了男孩的脸颊上。
　　“擦擦脸……”他体贴地说，“不能带着眼泪去见朋友对不对？我知道齐亚是个好孩子，不会想朋友为自己担心的。”
　　好孩子刚刚才止住的眼泪，现在又开始落了。主教再度僵住了，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话，幸好这次小齐亚只掉了一小会泪，就自己努力忍住了。
　　“对不起，阁下。”小齐亚终于说，声音闷闷的，“是我主动说，要带佩里和艾萨过来的，您能别和他们生气吗？”
　　主教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手帕轻轻吸去男孩眼角的泪，“你怎么带他们过来的？”
　　男孩吸了吸鼻子，小声解释了一遍，从下午在阅读室发现小佩里和小艾萨开始讲起。直到他把发生的事情全部讲完，主教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他不再笑了，这让小齐亚坐立不安。男孩惴惴不安地咬住了嘴唇，一动不动地让大人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主教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也再度松动了，收起手帕，一边揉着小齐亚卷乎乎的头发，一边说：“你别怕。就像我之前和你保证过的，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的你朋友。我之前要人去烧热水，取新衣服了，等你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就带你回家，好吗？
　　“不过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想回庄园，还是去伯纳德家？”
　　“我、我——”男孩卡住了。
　　“没关系，你慢慢想。”主教朝他笑了笑，但是比起他曾经对小齐亚露出的笑容，这个微笑似乎没那么真实，“我真的没有和你生气，齐亚，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我出去，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感觉好一些？”
　　主教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小齐亚急了，着急地跳下沙发，几乎是撞进了大人怀里，他心里一直盘旋的困惑也一同撞了出来：
　　“您、您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您是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吗？如果有的话，请您我告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