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声以爱》槐序时雨

8、黑暗中的拉赫玛尼诺夫

　　开幕式演出前最后一场排练已经结束。
　　这几天陈墨的排练强度很大，不少乐手取消了今晚原定给学生上课的计划，都准备好好休息迎接明天的演出。就连陈墨本人也在排练结束后不断揉搓自己酸痛的手臂。
　　叶予声一开始也打算先好好躺一晚，但想到这几天周围全是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再想想陈墨最开始的针对和江寒出面维护以后对自己的忽视，又改变了主意。
　　考虑到艺术大院住着很多每天早睡的乐团退休老前辈，叶予声默默收拾好琴盒，决定在乐团大楼里找一个琴房，在今晚把明天演出的曲子练得更稳妥些。
　　吃饭只会影响副首席练琴的速度。叶予声不吃晚饭，直奔楼上的琴房。
　　她先把困难片段全部细细过了一遍，又对照着平板上下载的总谱把一些复杂段落的音频反复聆听。
　　望见窗外夜色渐浓、灯光星星点点，她想起启蒙老师林自强教授曾说过：关上灯屏蔽自己的视觉以后，听觉会变得更敏锐，更容易找到对音乐的全新体会。
　　于是，她按灭了琴房的灯，推开玻璃窗让夜色与虫鸣一同涌入。
　　叶予声在黑暗里试着奏响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第三乐章那段著名的美妙旋律。
　　说来也奇怪，在乐团里大合奏时她总有点反骨，觉得这段旋律太过直白甜腻。但此刻在黑暗里，她缓慢推弓渐强时，音乐自然而然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温暖甜美得像一个拥抱，又像静夜里跳动的暖色烛光。
　　淡淡的感动席卷了身心。对她而言，这个时刻比练熟了多少困难片段都要珍贵。

　　排练结束时，辛勉正准备去食堂随便吃点，再找个琴房给约好的两个学生上课。
　　但他的视线却忍不住追随那个每天坐他旁边的熟悉身影——她背着琴盒匆匆走到电梯间，脑后马尾辫一甩，按了上行按钮。
　　他知道，叶予声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出去买晚饭，而是直接上楼去练琴了。
　　辛勉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件事。
　　给那两个学生上完课后，他走出琴房，正听见悠远的空间里传来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是辛勉无比熟悉的第二小提琴部分，从一开始的温柔甜美，到中段发展的揪心焦灼……
　　是她。
　　在辛勉眼里，这琴声还远不够讲究。
　　稍显平淡的揉弦，有点瑕疵的音准，甚至有些地方节奏过于自由。但音乐里自然流露的情绪却质朴动人，一下便触动了他的心弦。
　　辛勉又想起，叶予声从排练结束开始就一直练到现在，也没见她买晚饭。
　　他立刻转身下楼，走进了他最近常去的那家咖啡厅，正好开在音乐图书馆门口。
　　看着复杂的菜单，他想起那天自己答应过叶予声一定会记住她的饮品喜好。于是，他点了一杯加奶泡的拿铁。怕她还是觉得苦，又额外多要了两包糖。
　　“辛先生，我记得你平时喜欢点的是无糖美式。今天是心情好，想喝点甜的？”柜台前那个已经开始眼熟他的店员小哥随口问道。
　　“嗯……有个同事想喝，我帮她点。”辛勉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好似被戳中心事般，语气有点不自然。
　　“好的，请稍等一下。”店员小哥浅浅一笑，“杯子上还要写名字吗？”
　　“我来写吧。”辛勉接过店员小哥手中的马克笔，犹豫了一秒，在纸杯上画了一个高音谱号。
　　拿了咖啡回到琴房门口，里面的琴声也停歇了。
　　辛勉想拉开门确认一下叶予声是不是还在里面。但就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自己直接来琴房找她，会不会打扰到她？而且，也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会知道她在这间琴房。
　　但如果她已经走了，这杯对他来说过甜的咖啡自己又该怎么解决呢？
　　不对。比起这个问题——自己居然会觉得，见不到她，心里空落落的。
　　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百转千回。
　　片刻后，门突然开了。
　　让辛勉意外的是，琴房没有开灯，走廊的白炽灯直接从门缝里刺破室内的一片漆黑。
　　叶予声从里面走出来，见门外竟站着辛勉，惊讶得连门都忘了关：“辛勉，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有人在拉我们声部的拉二（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的简称），我就知道是你。”辛勉有些局促地笑笑，“一起走吧？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是的……诶，你怎么知道的？”叶予声有些诧异。
　　“哎呀，别管那么多了。我给你带了咖啡。”辛勉回避了叶予声的问题，把手中的咖啡递给她，“要是觉得苦，还可以找我要两包糖。”
　　叶予声捧着温热的纸杯，隔着透明的盖子看见了已经有点塌陷的绵密奶泡。
　　“怎么，今天放弃你的无糖美式了？”叶予声笑着调侃。
　　“上次你不是一本正经说了一长串自己喜欢喝什么，要我全记住吗？快来尝尝，合不合你口味。”辛勉帮叶予声按下电梯的下行按钮。
　　叶予声抿了一口。浓郁的咖啡香气伴着清甜的奶味涌入口腔，令她心旷神怡。
　　辛勉注意到她嘴边沾着奶泡，活像一对小胡子。他默默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明天演出的曲子练好了？你的节奏是不是——”
　　辛勉话说到一半，便被叶予声打断：“我知道，你想说我那段大旋律的节奏太自由，还想说我不同段落揉弦没有变化。”
　　“你怎么连我想说什么都知道？”辛勉苦笑。
　　“那肯定，我也知道我自己有哪些问题，不然我还留下来练什么呢？”叶予声吐吐舌头，“就是感觉，对明天的演出，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第一次坐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好我们声部。”
　　“小叶……”辛勉小声念着她的名字，“虽然你说的那几个问题确实存在，但是你的琴声表现出来的情绪非常贴合拉赫玛尼诺夫的风格。我希望明天的演出，你能享受音乐。”
　　“可是，既然坐在了副首席的位置上，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既能享受音乐，又能演奏得正确，并且还能带着其他人一起演奏得正确。”叶予声直视着辛勉的眼睛，目光赤诚热烈得几乎要把他灼伤。
　　原来，眼前这个女孩，已经成长到这个程度了吗？还是说，其实她本来就和自己是一样的人，视音乐为生命？
　　辛勉认真地点点头：“好，我也会帮你的。要是在台上紧张了，你就跟紧我。毕竟我才是首席，带好大家是我的义务。”
　　“那肯定，你可是超——级厉害的辛首席！”叶予声咧开沾着奶泡的嘴，冲辛勉明媚一笑。

　　云港交响乐团开幕式音乐会如期而至。
　　演出恐怕是向来随性不拘的叶予声唯一一个会认真拾掇自己外观的场合。她将自己套进修身的黑色小礼服裙，又细细将平时一根低马尾打发掉的头发编成精致的鱼骨辫。
　　随后，她自认为精心准备的妆容毫不意外被黎静娴和李姗姗全票否决。两人把叶予声按在椅子上七手八脚地进行了一番大改造。
　　“嗯，现在终于有个人样了。”李姗姗捏捏叶予声光滑的脸颊，满意地点头。
　　随后，她看见叶予声桌子上摆着来自音乐图书馆门口咖啡厅的纸杯：“你怎么偷偷带咖啡进来了？小心音乐厅罚款！”
　　“没事啦！里面装的是水，我给保安看过了。”
　　“噢，这样啊。不过，你怎么拿这种一次性纸杯来装水了？”
　　“咳咳……昨晚买的咖啡，杯子上画了高音谱号，多好看呀。我不想丢掉，就拿来装水了。”叶予声干咳一声。
　　“哎哟，你俩可别聊了，要准备上台了。”黎静娴已经把乐器拿了出来。
　　叶予声望着镜子里容光焕发得有些陌生的脸，暗暗在心中为自己鼓劲——今晚的演出，她势在必得。
　　来到幽暗的舞台通道里，她看到了辛勉——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辛勉身着黑色燕尾服、戴着白色领结的形象。他松弛地站立着，微鬈的黑发梳成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笔挺的西装衬得他比平时更显修长优雅。
　　叶予声忽然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来——一定是脑后的鱼骨辫扎太紧了，自己还不习惯吧。一定是这样的。
　　“小叶，我差点没认出是你。”辛勉微微一笑。
　　“刚刚被黎姐姐和姗姗姐强制大改造了。真是不懂，我化妆技术有那么差吗？”叶予声小声嘀咕。
　　辛勉的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松香气味。
　　清亮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地落在她身上。然后，他轻轻握住了她持弓的右手。
　　叶予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是辛勉的手掌温和而稳定地包裹住她，无形中传递了一种力量。
　　“记得我昨天说的话，享受音乐，不要紧张。”辛勉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音量在她耳边低语，然后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嗯。”叶予声轻轻点头，移开了视线。她庆幸此刻脸上涂了粉底，不然羞红的脸颊一定会被看穿。
　　乐团成员在舞台上坐定后，音乐会正式拉开帷幕。
　　陈墨精神抖擞地上场，一上来就用比平时还快的速度把肖斯塔科维奇的《节日序曲》像烟花大会一样炸在了音乐厅里，活泼热烈。
　　随后是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特邀的钢琴演奏家技术强劲，与乐团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呈现出来的效果华丽戏谑。
　　叶予声第一次在副首席的位置演出难免紧张。但此刻，充足的练习、对作品的深刻研读，都化作了游刃有余的音符。
　　下半场的重头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开始了。叶予声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台下的观众，尽量沉浸在音乐里。
　　第一乐章仿佛从地狱的震动里传出的悲歌，内心的纠葛都诉诸充满韧性的弦乐。
　　乐曲顺利进行到第二乐章。阴郁急促的铜管与弦乐共同奏出A段的谐谑曲，随后衔接上宽广抒情的B段。两个主题交替形成一种对抗。
　　在短暂的沉寂后，将由第二小提琴声部率先奏出强烈尖锐的八分音符。但陈墨突然皱起眉头——他的右手忽然开始隐隐作痛。指挥动作瞬间变形，本来要给二提声部cue的右手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
　　叶予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失误。她赶紧深吸一口气，以极大的身体幅度与音量开始演奏这段八分音符。身边的辛勉和她不约而同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后排的乐手因为指挥没有给cue而慌了神，但第一排的两尊大神共同给出了确定的信号，他们立刻跟上。最终，这一段八分音符只是在开头晃了一下，后面的进行都无比顺利。
　　陈墨听见自己跟前叶予声和辛勉的琴声响起后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连忙打起精神继续指挥。
　　叶予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完成了副首席的职责。
　　乐曲进入温柔甜美的第三乐章，第二小提琴那段衬托着单簧管旋律的三连音还是需要小心对待。
　　但到了中段，乐曲中纠葛的情感尽数迸发。叶予声第一次感到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和这段旋律共振。她感到眼睛一片酸涩，复杂的情绪山呼海啸般从音乐中喷涌。
　　她望向身边的辛勉——他没有转头和她对视，而是面带微笑地尽力演奏，脸上已经沁出细小的汗珠。
　　这些天的流言蜚语在她心中留下的伤痕，此刻已被音乐抚平。正如拉赫玛尼诺夫从抑郁症的黑暗阴影挣脱，走进无限的光明与温柔里去了。
　　时间正飞速流逝。第四乐章吹起胜利的号角，在节日狂欢般的繁弦急管里，也偶尔会重现温情的时刻。
　　最终，乐曲圆满收尾。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陈墨示意乐手们起立谢幕。叶予声想起她曾经去过的一个音乐厅墙上的字眼——“有一种感动只在音乐厅发生”，或许就应该是现在的心情吧。
　　工作人员分别为陈墨和乐团首席（同时也是第一小提琴首席）献上花束。陈墨再次鞠躬谢幕后，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叶予声一眼。此刻，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轻视。
　　陈墨将手中的花束递到了叶予声手中，并对面对乐手们深深鞠躬。
　　她有些诧异，但陈墨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已经不再秉持对待年轻副首席的成见，而是实实在在相信了她所展现的潜力。
　　演出结束，叶予声有些兴奋。她在后台把花束里的花全部挑出来，一朵接一朵地赠送给相熟的好友和同事（自然是跳过了“瓜田里的猹”们）。
　　粉红色的百合送给黎静娴，纯白色的桔梗递给李姗姗……回过神来，只剩下怀里一朵正红的玫瑰，和眼前含笑望着她的辛勉。
　　“哎呀……不好意思，其实红色跟你不是很配。不过只剩这一朵了，辛首席就收下吧？”叶予声有点紧张，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嗯，谢谢。”辛勉从她手里抽走了最后一朵红玫瑰，“祝贺你，做得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