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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月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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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珩声音沉下去:“你说什么?”
“不能杀他。”商悯容重复。
他挡在空流霜的面前,与方才挡在池珩前如出一辙。
池珩紧抿唇瓣,剑抵商悯容喉结,“给我理由。”
“他方才放过了我们。”
池珩嗤笑:“魔修一言一行,尽不可信。”
商悯容握紧拳头,直直盯着他道:“趁伤偷袭,难道这是名门正派的作为?”
池珩提起他的衣领森森盯着他,须臾一把扔下他,冷着脸往前走。
商悯容跟在他后头,两人犟着脾气谁也不肯先开口,崖壁焦黑,枯木乱晃,池珩捏诀,一团金光飞去,商悯容认出这和当初苏映涟的传信如出一辙。
他们一路折返回去教内,恒月教构造曲折,常有弟子巡逻,池珩身子一侧,拉着商悯容躲在一处柱子后。
“你在这里别出声。”池珩附耳叮嘱。
温热的气息让商悯容忍不住微微躲了下,低着头点了点。
一阵风起,池珩穿纱拂帘,皓曦剑挑破重重帷幕直抵来人脖颈,剑气震碎脸上面具,露出来一张满面风霜的面容。
“你……”池珩站住不动,微微睁大眼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独臂的男人头发黑白参半,皮肤枯槁粗粝,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神色沉郁,眼如枯井。
他对池珩的话置若罔闻,轻轻一拨手拂开横在颈间的剑。
池珩拽住他的手臂直呼其名:“李月寒。”
李月寒侧目而视,道:“你见到了你师尊的石像。”
十分确定的语气,池珩默然点头。
“我师尊他……”池珩咬了咬下唇,脸色有些苍白,艰涩询问,“死在翠连原了,是吗?”
轻纱无风拂动,李月寒看着他,眼神平静。
“你心里早有答案。”
池珩再也坚持不住,皓曦剑脱手落地,他脚步趔趄,不得不撑住一旁的柱子站稳。
“他说过会回来,然后和我重回翠连原……”
李月寒冷眼旁观他的失态,池珩攥紧掌心,一字一句:“你也说过。”
“可你们都没回来,谁也没回来。”
“甚至你……”
商悯容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池珩,他仍然是很平静的模样,双眉微微蹙着,睫毛挂上几颗水珠,嘴唇嗫嚅,将要说出口的话堵塞在喉咙里,身体微微发抖。
“阿珩。”李月寒哑着嗓子开口,“这世上本就没有一定会言出必行的人。”
四目相对之间,两人有一层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结界般,商悯容眯了眯眼,冷不丁开口:“杀了他。”
池珩眼神惊异,李月寒的目光也望过来,池珩伸手挡住商悯容。
“杀了他。”商悯容不为所动,直勾勾盯着这个名叫李月寒的男人,“空流霜和他有什么区别,你既然对空流霜起了杀心,为什么对他下不去手?”
池珩敛眸垂首,须臾道:“我至今仍然信你,李月寒。”
商悯容压低声音:“池……舅舅!”
“给我解释。”皓曦剑回到池珩手里,剑尖对着李月寒,“当年你们守卫翠连原时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浮青?为什么……当初在战场杀了那么多仙门弟子?”
李月寒看上去不把池珩放在眼里,转身离去。
他是魔教的人,若放任他离去,定然会叫人过来,池珩却站着不动,商悯容叫了一声:“舅舅?”
池珩一扬下巴,商悯容顺着看过去。
有路过的两个弟子,他们瞧见李月寒正要弯腰行礼,尚未反应过来就“嗵”一声倒地。
李月寒褪下他们的宗服甩到柱后,池珩一把接住,分给商悯容一件。
正要摊开之时,表情一怔,面色微微僵硬。
李月寒一挥袖,煞气侵蚀倒地的两人,眨眼间了无踪迹。
“你碾碎了他们的魂魄。”池珩低斥,“你疯了?”
“唯有此法,才能让他们肉身彻底消失,连粒沙子都不留。”李月寒淡淡道,“你方才一脸大义凛然,现在又在可怜谁?”
池珩不明白究竟怎样的痛苦会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记得俊美潇洒的李月寒在寒冬的翠连原哭着埋葬同门遗物的情景。
“花信风,小雀飞,母神睁眼看稚儿;
燕儿忙,报农时,春秋粮仓丰收笑。
阿婆阿婆莫要哭,阿儿将归快折枝;
”阿翁阿翁莫要急,酿酒且须看新雨。”
李月寒哀转轻柔的歌谣同他昔年哀痛的年轻面容剥开了终年飘浮在记忆里的浓雾,显露出清晰真容,就连旧乡蜿蜒的河流与屋后竹林的风吹叶动声也悠悠而来,化作今时故人苍苍垂老的容颜。
两百年前,云栖和朋友们都死了,随之死去的,或许还有李月寒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快换上吧。”池珩眼圈竟泛起薄红,吸了下鼻子侧头避开商悯容探究的目光,重新望向李月寒,带着负气的意味,“别让前辈等太久。”
他丝毫不避讳商悯容,抬手就要解开腰带,商悯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红着耳朵问:“你……你这就……我还在……”
池珩皱眉:“都这时候了你龟毛什么?”
商悯容瞪直眼睛,没想到池珩这个平时比谁毛病都多的事儿精有脸说别人龟毛。
池珩衣服脱得干脆利落,三两下就只剩一件里衣,见商悯容扭扭捏捏像个没出阁的黄花姑娘,伸手就要替他去扒开衣服。
商悯容腰一弯滑过去,恒月教宗服挡在身前,结巴道:“我我……我自己来。”
他脸到脖子都红得充血,池珩已经面不改色换好衣服,觑了眼商悯容,十五岁的孩子还在长,成年男子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不合身,像是戳破洞的麻袋露出头和四肢。
“我还会长高的。”商悯容小声嘟囔。
“没说你不会。”池珩回。
李月寒看了池珩一眼,撩开薄纱,池珩毫不犹豫跟过去,商悯容见状和池珩并肩走在一起。
路上有弟子见到李月寒都对他恭恭敬敬行礼,商悯容在池珩耳边幽幽提醒:“看来你这个老朋友在这里混得不错。”
池珩抿了下唇,没说话。
越过渗着冷气的湖,李月寒推开侧廊北一间门。
屋内陈设简单,池珩甫一进去,屋门应声紧闭,李月寒接着又上了一层结界。
池珩径自坐下,李月寒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长大了。”
这话听得池珩先扭头看了眼商悯容,旋即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池珩慢慢道:“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他的感伤只有走过一段路的时间,这时候又恢复了往常不近人情的模样,没有去接李月寒递来的茶,而是开门见山。
“你当初故意引我去边荒叫我拿到白玉花灯,却又抢走,最后又还回来了,为什么?真的只是好心为我启动它,好让我不必失去毕生修为?”
他的语气分外嘲讽,李月寒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淡淡道:“我若说是呢?你太弱了。”
池珩少年扬名,从没人说过他弱,闻言眸光一冷,下一刻泄气般侧头低哼。
“你说的没错,即使有白玉花灯,我也不是恒月对手。”
“我给恒月找来了重霄上神遗留的《碧云诀》,你能赢才奇怪。”李月寒慢悠悠开口。
池珩咬牙:“你说什么?”
重霄正是万钧州上神,传闻他最后一次现世,他在世上留下了两本书,一本是被皓曦镇守的天书,另一本就是传闻中练成可求得大道的《碧云诀》。
“最后一战,他已经突破第九层,只差最后一层就可修成真正的碧云诀。”
池珩掌心被指甲攥出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一次五千弟子……最后只剩一千不到……是你杀了他们。”
“恒月器重我,就是因为我为他找到了《碧云诀》。”李月寒坦然直视他,“若要成大事,必有牺牲。”
池珩怒极反笑:“向恒月那条老狗称臣献媚,难道这对你来说就是大事?”
一阵风刮过,对面哪里还有李月寒的身影,他俯身扣住池珩下巴,居高临下地逼视。
“放手。”
商悯容拔剑抵在李月寒脖颈。
“若不是我亲手递上《碧云诀》,谁来撕去几页,你吗?”李月寒目如鹰隼,“别人杀不死他,只有他自己能害死他自己,明白吗?”
池珩眼眸清晰倒映出李月寒的苍颜,他闭了闭眼,松开手。
“白玉花灯也……”
“你知道什么是穷奇血吗?”李月寒打断他。
池珩道:“穷奇是上古凶兽,被万钧的守护神兽青龙所诛,戾气却散于九州各地,无数人死在戾气之下,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这些人看似与寻常人无异,实则戾气已根植血脉,一代代传下去。于邪修来说,穷奇血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宝,而穷奇血后代,若堕入魔道,无一不是引发过九州灭顶之灾的大魔头。”
他还记得煜阳真人的信,上面说恒月身负穷奇血。
“穷奇本是少昊之子,也就是说他有上神血脉,穷奇血后代,若不能神魂寂灭,除非寿终正寝,否则终有卷土重来之日。”
李月寒嘶哑的声音无端发冷,池珩心中一沉,道:“白玉花灯,只能杀他,却不能斩草除根。”
“《碧云诀》可以。”李月寒露出一丝诡异森寒的笑,“《碧云诀》本就是重霄秘招,谁都知道重霄真神为汲取了太阳灵气的一团云,碧云诀之辉光灼如烈阳,若没有修炼护魂咒入体,碧云诀就是杀自己的招式。”
李月寒撕了记载护魂咒的书页!
他自言自语般喃喃:“如今他已然魂魄受损,先用白玉花灯杀他,他的魂魄也会因没了容器而被碧云诀反噬。”
池珩彻底认不出李月寒了,轻声:“当年我师尊想带所有人去安平城支援,你同他吵了起来,呵斥他不顾翠连原百姓。这些年,你又为了‘安平城’害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