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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别与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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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无精打采,他反倒精力充沛,兴致盎然地和我探讨昨晚的剧情。
我一时分不清我俩到底是谁熬的大夜。
楼道分道扬镳。
中午放学他特意来找我,偷摸着塞给我一板硬币大小的药,小声说:“她们说这是紧急的。”
他把药片扣到我手里:“你赶紧吃,有杯子不?我给你灌点水去。”
我看着掌心那片黄色的药,拉住他,一口咽了下去,药片粗粝的边缘划过我的喉道,有种反胃的冲动。
好不容易咽下去,重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买的?”
“就刚刚,你不来点水啊,那么大一药你生咽啊?”
我感受到药片堵在我喉咙里,咽了几下口水也没吞下去,“没事。”
我看着他:“谢谢。”
他笑得灿烂:“小事儿。”
当然不是小事儿。
我记得他对我的好,于是他说什么我都应。
寒假的时候,他要我帮他写作业。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退还回去,四目相接的瞬间,我坦然道:“不会写。”
于是更多的便是陪他看各种恐怖片儿。
够无聊的。
相较之下,更多无聊时候,是我躺在家里那张床上的时间。
没有必要一动也不动,躺到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平了,便翻个身,侧着躺。
而后静静看着天花板,脑海中想点天马行空的、无意义的事情。
等到拿起手机,看到日期后移了个数字。
又活了一天。
新年那天我也是这么躺着过的,一整天什么也没吃,次日沈期裹着一身霜雪来找我的时候,很懂事的给我带了一份饭来。
他在我耳边细数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
比如他和舅舅不熟,和爷爷奶奶不亲热,在家里待着总觉得别扭。
这些难以细细言明的背后故事,“琐碎小事儿”几个字便能全部概括。
但就是这么些个琐碎事儿,叫我写个几十万字也写不完。
我只听就觉得疲惫。
他更是被磨得没了脾气,我端详他半晌,说:“一个年过的,你苍老了。”
他惊到了,急得上蹿下跳,我这句话害得自己费口舌,安慰了他半天,好不容易哄走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又觉得空荡了。
我很矛盾,他没走之前,我觉得吵闹心累,他一走,我又很想念他了。
他不应该来的。
我自私地想。
他不来,我就不会体会到此刻的失落和寂寞。
但换一个方面想,他若是不来,今天我也可能会饿死。
于是一边怪罪他,一边感念他。
我本来想重新回到被子里睡觉,但一看到那张床,头都开始发晕,没办法,只好出门去,看着满地的雪白。
对哦,刚才沈期还在说下雪,冻死人了。
我看着那片苍白,心血来潮,想堆一个雪人。
但雪不够厚,我堆了很久很久,从白天堆到黑夜,只堆了一个小腿高,歪歪扭扭的雪人。
我看着那个雪人半晌,突然很心疼它。
它很可怜。
它要是在别人手里,也许会是一个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雪人,但到了我手里就长歪了。
我对不起它的。
我转身进了屋子,躺回属于我的床上。
裹紧被子的那一刹那,我想,我不该出门的。
后来沈期来了几次,都是给我送饭,顺便帮我丢垃圾,老母亲似的叮嘱我。
要是没有他,我大概会成为21世纪为数不多饿死的人。
寒假不算长,开学那天我走出门外,瞥见那只雪人变得脏污不堪,不知道被谁拦腰折断,狼狈地头脚相触,要是它会出声,会流血,只怕吵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而这门外也早已血流成河。
那一刻我好难过。
我哭了。
上了公交车,眼泪流得更甚,哭得肝肠寸断,好像全世界都欠我的。
整车人齐齐打量着我。
我也管不了。
我好像成了那个孤立无援的雪人,被人拦腰砍断,狼狈存活着,没有人听得见我求救的声音,没有人看得见我流出的鲜血。
真的很痛啊。
没有人知道。
我哭了一路,进校门的时候也没止住,袖子捂住脸,抽噎着走进教室,趴在桌上无声地哭,看着泪珠滴在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
其实除去这天的哭泣,日子不过是一场无限的循环,今日复今日。
有点儿意外的可能是沈期有对象了。
网恋。
面基之后俩人就异地了。
那之后,他整天跟个发|情的狗一样在我眼前乱晃,动不动就红脸。
我本来以为他这样起码是上边那个,谁知道竟然是下边那个。
真丢人。
我一边嫌弃他,一边试图挽留他。
我有种预感,他也要走了。
没什么道理的想法,但我就是知道,他也要走的。
他的世界多了另一个人,插在了我的前面。
他依旧会来找我看恐怖片,但次数少了很多,也不再请我和他住一间房。
男女有别。
我们从来知道,却从来没放在心上。
但此刻他放在心上了。
我便没有资格再舔着脸上去求他收留我。
后来高考,他考上了那人所在的城市。
至于我。
上了个大专。
在省城。
我拿着俩老人的存款交了学费,住着六人寝,依旧没什么朋友,作业划水交掉,成绩不上不下。
闲来无事便打点工,没有假期可言。
当过家教,发过传单,做过服务生。
梁晨是我在清吧兼职碰见的。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种预感,我要和他有纠缠。
那时候我上大二,没有晚课,找了很久找了这么个兼职,学了一段时间便站在吧台调酒。
他们教我来了人要同他们讲话,我不爱说话,通常就成了别人逗我,男女都有。
我笑一下,他们整群人都要故作激动惊呼一瞬,搞得我有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
但次数多了,我便也觉得没什么了,甚至能够反撩回去几句。
那天也是这样的情形。
一个漂亮女孩坐在我正前方,我把酒递给她,她直勾勾地看着我,问了几个关于我的基本问题,从年龄到学校,飞快跨到感情状态。
我实话说:“单身。”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好看的。”
女孩笑得很开心,因为她很好看,“那你喜欢我吗?”
我点头:“喜欢。”
她朝我投来一道目光,语气带着一丝勾人的埋怨:“那你怎么不要我联系方式啊?”
我反过来问:“你喜欢我吗?”
她扬眉笑:“喜欢啊。”
“那你怎么不问我要联系方式?”
我话刚说完,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气声的轻笑。
抬眼看去,便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心脏不受控地漏了一拍。
旁边的女孩继续追问:“你给我么?”
我回过神,重新看向她,认真道:“不行,老板会骂。”
“我看是不想吧?”
我又重新递给她一杯酒,冲她微微笑了下,没说话。
她得了便宜,又见我没戏,没再缠着我,转身走了。
于是他来了。
他走近,我先闻到的是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冲盖住了女孩身上甜腻的香水味。
此后我常记得那个气味。
独属于梁晨的味道。
我抬起眼,看清他的脸。
我说喜欢好看的并不是开玩笑,谁喜欢好看的?
但如果对方肯对我好,像蒋佳佳那样,我也可以喜欢。
梁晨介于两者之间。
他长相不算出众,但举手投足带着很舒适的气质。
他坐到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常来,有什么推荐么?”
“酒量好么?”
他皱了皱鼻子,这种孩子气的动作出现在他身上并不违和,反倒有种别样的魅力,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听见他说:“一般。”
我给他调了个高度酒,看见他喝下去的那一刻,眉心没忍住轻轻皱了皱,端着杯子看了半晌。
我轻轻扬了扬嘴角。
他大概注意到了,笑了:“你玩儿我啊?”
我扬眉,重新递给他一杯饮料,盖在他半杯的酒里,直视他:“是你太心急。”
四目相接,我就知道,我们会走到一起的。
后来他常坐在我第一次见他的位置,什么也不做,要一杯酒,静静看着我,喝完起身,走到我面前和我打一声招呼便离开。
他的存在,没多久便闹得工作群里人尽皆知。
我不置一词。
专心做我的酒。
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先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头也没抬,先为他倒了一杯酒,准备和往常一样递给他,却发现他这次坐在了我面前,神情有些颓丧。
我猜他遇见了烦心事,这些烦心事,他要同我说。
果不其然,他说公司的老板不讲道理,说周边的同事愚蠢懒惰。
换作其他人说这些,我大概只会觉得烦,顺便说点“你受苦了”干巴巴之类的安抚话。
但到了他这里,我就觉得他可怜了。
我想他真的好可怜啊。
我心疼他。
我怜爱他。
我爱他。
我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安慰他,最后说:“你每天要和一群动物一块工作,好为难你。”
他笑了,“你真有趣。”
我也笑了。
有趣?
这个词怎么着也不该安在我身上,显然他不够了解我。
但他这样夸我,我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上床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地点就在清吧外边的旅馆。
那是一种与第一次不同的体验,他同样滚烫、灼热,也更温柔。
我很开心。
我想我这次真的要爱他了。
他也会喜欢我的。
对吧?
没多久我便辞掉了清吧的工作。
一个月后,我从宿舍搬出来,他替我租了学校附近的房子,此后我常住在那里。
我在家里等他,只要他回来,我就会在。
我们拥抱,亲吻,做|爱。
他望向我的眼睛满是爱意,他真的爱我的。
我们依偎在一起,鼻尖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心里无比安宁,我问他,“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他笑了,胸膛轻微震动起来,连带着我的脊背都在颤,隐隐发麻,头顶的声音低沉微哑:“怎么问这个?”
我固执地问他:“你记不记得?”
他垂下眼,眸子里满是深情:“怎么不记得,女孩问你要联系方式,你没给。”
我满意了,但没等我接着问,他突然翻身俯下身吻我,边吻边说:“我还听见,你说喜欢她。”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他起身,视线黑沉地看我:“你说呢?”
我脑子转了半晌才记起,他说是那天晚上的女孩。
我扬起笑来望他,我喜欢他这副样子,我觉得他处处透着可爱,抬手顺了顺他的头发:“是啊,我喜欢她,不过更喜欢你。”
他眼睫弯了弯,俯下身继续吻我。
那是五月份,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处处都透着舒适,温度舒适,天气舒适,我觉得这就是幸福。
我想我拥有了我最想要的,我拥有了我的幸福。
他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
但他会弹吉他,写了一手好字,喜欢看很多书。
我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最喜欢他身上的气息,有天我问他:“你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是洗衣液吗?”
他抬起袖子闻了下,“有么……”
随后说:“应该是熨衣水,你喜欢的话我下次拿点儿来。”
我欣喜应下来。
但东西到手之后,我用了几次,却怎么也配不出他身上的味道,最后只好放弃。
临近毕业的时候,他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真的没什么想法。
他建议我继续上学,没钱他供。
我不用他养,我有钱。
我想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考了专升本,上了本地一所双非一本继续念书。
换了学校,房子也要换了。
搬家那阵子他也很忙,电话都很少接,搬完他就闲下来了,我说他一定是想偷懒,他当然不肯承认,连辩驳都没有,上来就堵住我的话口。
说起来,我们相处一年多,好像从没有吵过架,小事他总是顺着我,大事我总是顺着他。
就这样互相顺从地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白天我上学,他上班,晚上我回家,他会来陪我一阵子,偶尔留宿。
他和家里老人住在一起,要时常回去照看。
提到这个的时候,我才告诉他关于我家人的事情。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趴在我颈窝,细细密密地吻我,而后闷声道:“李听风,你怎么这么招人疼。”
我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笑着说:“你疼我啊。”
他又来吻我。
吻得很轻很温柔。
他真的爱我的。
如果不是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一起逛街,旁边还有个孩子叫他爸爸,我会相信他一辈子,哪怕他屡次三番避开我要去见他家长的话,哪怕我隐隐有了预感,哪怕我想他会离开我,只要他说是假的,我都会相信他。
但没有。
我坐在家里,问起他这件事,他只是沉默着,罕见地点了一支烟,我永远记得他那句话:“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就这样,我们还可以这样。”
蓝色的烟雾扭曲了他的那张脸,有种可怕的陌生,我觉得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会弹吉他,写了一手好字,喜欢看很多书。
但他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
他的衣服是洗衣机洗的,是别的女人晾收的。
我喜欢的气味,是他妻子的。
我说:“你走吧。”
他真的走了,一句挽留也没有,一点纠缠也没有,他就这么、这么轻易地放手了。
我所有的幻想对策在此刻毫无作用,像是蓄积了全身力气挥出去的拳头,最后只落在了一片不轻不重的云朵上,气劲全被自己身体受下。
我头一次觉得活着这么疲惫。
但我还是要活着。
次日我便开始找房子,第三天就从那里搬了出去。
我带着我的所有家当,几个沉重的包袱,住在老城区的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窗子很小,阳光总是很吝啬,想晒太阳只能坐在楼下,和奶奶们一块追太阳,阳光往哪儿移,我们就往哪儿挪。
那间房子我住了两年,在此期间,我没有再见过他一次。
走在路上,我数次见到相似的背影,鬼使神差走上前,转过来才发现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我放不下他。
我当然忘不了他。
我恨他。
我恨他不够爱我,我恨他欺我瞒我,我恨他对我好过。
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找他的妻儿,将他的家庭闹毁。
凭什么我这么痛苦,他却拥有美满的家庭?
凭什么我这样难过,他什么影响也没有?
可我没有骨气。
我胆小懦弱。
我幻想着他没有我之后,会到处找我,会痛哭流涕。
但不会。
他也许会物色下一个我,叫另一个女人住在那间房里,望过来的眼睛里布着虚假的深情。
我渴求以自虐来惩罚他。
但实际上痛苦的只有我。
现实没有小说那么轰轰烈烈。
他真的不爱我。
我用了数年的时间才终于有勇气承认,这世界没有一个人会爱我。
可我还是要活着。
大四那年通过校招,我找到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有了一些钱,从老城区搬离,拥有了自己的家。
于是此刻再回看这些过往,原是庸庸碌碌的半生。
我坐在新家的窗前,写下这些东西,心情还算平静,偶有点沉重。
其实只是想说,我挺好的。
每天固定吃药,定期去医院心理疏导,而后活下去。
我养了一条金毛,现在已经很大了,我会定期去遛它,拥抱它。
它会爱我。
往后的每个冬日里,我的窗前有无尽的暖阳照进来,我不需要和那些奶奶们一块追太阳。
我不需要乞求别人的爱,我学着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但过往的那些痛苦,也许要花费我这一生去消解。
但好在我是自由的。
往后的时日里,李听风会爱李听风,唯一爱李听风,永远爱李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