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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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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幸是在翘着二郎腿晒太阳的时候被找上门的,一排虎背熊腰的汉子架着他就往南面拖,嘴上倒是说着:“陈员外有请。”
他请他个狗皮膏药!这分明是劫持!
可是阿幸也只能腆着脸,一副高兴模样的被架着走,半路还抽空问几位大哥累了没有,他其实自己也能走得挺快的,自然是没有人理睬他。
这大太阳的,阿幸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他仔细想了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过陈员外家的生意,就连张二娘买的耗子药都算在了里头,也和这陈员外家搭不上半点关系。
这也不知是鸿门宴呢?还是鸿门宴。
结果到了员外府,陈员外到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布了一桌子的菜。
“员外有什么事就说吧,不必这样客气。”阿幸怕他再客气下去,自己就无福消受了,有钱人卖的关子,他可买不起。
“我听说你这江湖郎中有几分本事。”陈员外这句用的竟然是肯定句。
阿幸转脑子一琢磨,这是请自己上门治病的,谁都知道陈家有个病秧秧的小公子,从小就体弱,好不容易熬到弱冠之年,现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竟然都开始打起来江湖郎中的主意。
阿幸望着这一桌子的菜就没有食欲了,这事可接不得。
“陈员外,你想必比我更清楚,为何那些郎中叫郎中,我却偏带江湖二字,那些人治不好的病,我也是没有法子的。”
陈员外定定的看着他,眼底神色不善,须臾垂着眼夹了口菜,淡淡道:“也是。”
阿幸松了口气,正要告辞,就听陈员外又接着道:“死个江湖郎中到是处理起来更方便。”
他身体一僵,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吐出一句:“我尽力。”
这着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阿幸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是医学本事么?不,他靠的是坑蒙拐骗。
他十岁就在江湖上浪荡了,兜里就揣了本连书封都没有的医书,混到现在这个年纪,也算是机灵了。
这会子这么生死攸关的难题砸在他面前,他都看到前面就是条死路了,只盼着,这陈家小公子多熬几日,最好是上天垂怜,让他这病不伤及根骨就好了。
陈小公子住在这陈府院落最里头僻静地方,阿幸被领着,这一路青翠艳红假山流水的,走得他是飘飘然,心中暗叹,到时候想逃也摸不清路数了。
小公子的院落里种着清幽的茶树,泛着清香的白花可爱得紧,只是这香里头还夹杂着煞景的苦药味,问得人舌尖都泛苦,阿幸觉得这小公子也是个顶可怜的,兴许一生下来就药没断过。
领着他来的下人,敲了瞧紧闭的房门知会了一声,就打算离开。
阿幸赶忙拉着:“你就这么走呢?”
下人道:“公子不喜欢我们打扰。”
“?”阿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阵心情复杂,他很想问,你们公子脾气好么?要是也嫌我打扰了,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接着,身后就传来门“咯吱”一声被推开的声音。
阿幸惊得回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瘦弱公子,将近夏至,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白色杉子,还披着一件披风,模样生得是真的俊秀,眉眼鼻峰都带着阿幸说不出来的好看,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唇色都淡得不正常,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啊……我那个……”阿幸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才好,只能尴尬地挠头。
“咳咳。”小公子咳嗽了两声,将门推开了些,“进来说话吧。”
“诶!”阿幸应了声,走了进去。
屋里有些不透风的闷热,到处充斥着浓郁的药苦以及熏香的混杂味,小公子似乎开门前在作画,这会又拿起笔细细描绘。
“公子叫我阿幸就成,以后我就是替公子看病的。”阿幸笑得灿烂,凑过去了些。
“嗯。”小公子垂着眼,不咸不淡的。
阿幸站在那,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他看着小公子描着画上的莲花,又瞧着小公子握笔的手,节骨分明的细长手指衬着黑色的细豪笔,阿幸羡慕的想,也许富家公子都生得这般精巧吧。
“好看么?”
阿幸看直了眼,想都没想地点点头。
接着反应过来之后立马羞红了一张娃娃脸,眼睛慌乱地看向别处。
却听到小公子一声轻笑,那携着气音的笑声仿佛挠在阿幸的心底,痒痒的。
“我问你画呢,你脸红什么?”小公子搁下笔,润秀的眼底还含着浅显的笑意。
阿幸瞧着瞧着又有些走神,他想,要是小公子能多笑笑就好了。
“阿幸。”小公子望着他,浅色的薄唇微张,上下嘴唇相碰的念着他的名字,念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缱绻。
阿幸还好这下争气的没有脸红,只是两个耳根的都熟透了。
“陈云书。”小公子歪了一下头,修长的指尖在画卷的一角轻叩,问:“可识字?”
阿幸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是画卷上的落款,细狼毫写着三个俊秀的字迹。
陈云书。
阿幸挠了挠脑袋,“识得几个。”
小公子似乎有些累了,他坐到一旁的躺椅上,细瘦分明的腕子从白衫里伸出来,他道:“开始看病吧。”
阿幸过去搭脉,心虚得不行,脉象他是看不懂的,只好斟酌着说:“脉象虚浮……公子应该是体虚、先天孱弱留下的病根。”
小公子挑起眉,看了阿幸半响,虚得阿幸悻悻的眼珠乱转。
“嗯。”好在小公子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别的。
阿幸这才松了口气,说让小公子好好休息,他去安排一下药膳饮食。
“阿幸。”结果在出门时被小公子叫住了。
小公子问:“你们江湖郎中是不是时常遇到些有意思的事?也时常走南闯北的?”
阿幸笑着回头,戏称自己可是跑了大半个川渝的人,哪地的风土人情奇特习俗,自己都能说出个一二。
小公子也缓缓的露出了笑意,就像那画中轻风摇曳着的清荷,细细绽开。
他笑着说:“那好啊,回来给我说个一二。”
在陈家小住的半个月,阿幸为了自己的命,也为了小公子的命,开始钻研医书,那些耗子药膏药的也都不卖了,弄得张二娘还埋怨她家的耗子都没人收拾了。
他寻常时候便和小公子讲些江湖上的趣事,什么云阳大侠杀人不眨眼是因为他是个半瞎,只有一只眼睛,坏掉的那只眨眼都做不到。
还有什么江湖上人传的解语花是个娘们,孩子都有了,也不知道孩子她爹是谁。
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什么岭南风情,小新人成婚当夜,需长发缠结而睡;什么邯隍地貌,三天两头的大风,风夹着黄沙,人都能吹跑;什么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他把那些他骗人的事迹归到别人身上,打着擦边球的讲,他可不能让小公子知道自己是个骗子。
小公子听得眼底晶亮,偶尔好笑的地方也弯起嘴角轻声笑着。
屋外的茶花开出细碎的花瓣,风一吹就洋洋洒洒的满大院,掠过窗,落在小公子的发丝上头。
阿幸正讲到漯河许家拿狗祭河神,结果狗游到对岸的事,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一瞬不瞬的看着对面的人。
小公子见他没了声音,纳闷的抬头,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映得小公子的眼底也像是被折射的日光一样,漂亮得像是七彩的。
阿幸下意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移开目光,声音都有些僵硬道:“别动。”
伸手拿走了他头顶的花瓣,却在收回来的时候被小公子一把握住了。
阿幸心头一跳,被小公子握住的地方开始不正常的发热,总觉得他细长的指尖淬了什么不知名的药,心悸的令人上瘾。
小公子垂着眼角,突然唤道:“阿幸。”两个字里头饱含着令人猜不透的心绪,却莫名听得阿幸心颤,下意识就想堵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哈哈哈,这茶花可真调皮。”
可是毫无作用。
“阿幸,你不应该待在陈府,你应该去更多别的地方看看。”小公子松开他的手,朝他笑了笑。
阿幸喉间一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小公子撑着头看向窗外,眼睛里的憧憬刺得阿幸心里发疼。
他说:“去外面看看吧,看到什么都写下来,拓成书,没准我还有幸能看看。”
阿幸从小公子房里出来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脑子里都是空白的,他满耳朵都是小公子的最后一句话,以及自己像是梦喃的一个“好”字。
阿幸觉得自己活到现在都没有像这样胆大过,他背着全身家当站在陈府墙外,趁着无边的夜色,一咬牙又把包袱扔进了墙里。
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什么叫美色误人了。
他笨拙地翻过墙,临过墙头时还气喘吁吁地趴在上头喘了会气,毕竟翻过来翻过去这种事,实在是太难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骗子了。
他跌跌撞撞地从墙头上跳下来,崴了脚,吃痛地直抽冷气,捡起包袱又摸索着往小公子的房间里走。
他想着自己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明明都逃出去了,结果却又兜兜转转的回来了。
或许是这院落里的茶花淬着毒,他却甘之如饴的上瘾。
没救就没救吧,反正他阿幸天南地北的走来也就一个人。
他站在小公子门口好一会,感觉胸腔里的心跳声和着自己的喘气频率,一声大过一声的,满耳朵都是嗡鸣。
他抬起手,咽了咽口水,一路的奔波,嗓子眼里干涸到冒火。
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小公子……”然后是轻缓地敲门声。
陈云书打开门时,身上还好端端地穿着白日里的云纹长袍,不像已经睡下了的样子,他见到阿幸时明显怔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这大半夜的过来是干嘛,见着他背着的包袱又一瞬间地了然了,这是要来和自己道别呢。
结果就看到气息还有些不稳的阿幸一下子就冲进了房里,满满倒了杯茶,急急躁躁地喝了下去。
陈云书好笑地逗他:“这是舍不得陈府的茶水啊?”
阿幸瞪着眼半天没说话,接连灌了两大杯水才像缓过气来似的。
他也不敢看陈云书,就像跟杯子较劲似的,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白瓷杯,他说:“我去过很多地方的,我告诉过你,大半个川渝都被我跑遍了。”
陈云书静静地望着他,往日里看起来单薄削瘦的身子,此刻被烛火印成倒影,倒是完完全全罩在了阿幸身上。
阿幸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略微侧头看向陈云书,眼睛仍旧是四下闪躲着,声音却透着无比的坚定:“江湖上的事我都讲给你听,若是哪日讲完了……”他扬着脑袋看向一旁的小公子,“我便自己编故事给你听就是!”
陈云书对上阿幸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眉间却带着几分懊恼,“阿幸,我如今可是让你选了的,日后就算后悔……”他踱着步子走过去,冰凉的指尖凑近阿幸闪闪发亮的眼角,像是作画一样临摹着,“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后半句话里透着几分叹息。
阿幸露出两颗虎牙,浑然不知陈云书的纠结一般,纯真得不像个合格的江湖骗子,“小公子又不是我,自然不知道,阿幸从来不干自己后悔的事!”
陈云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忍住还是点评了一句:“狗脾气。”
阿幸只是瞧着陈云书嘻嘻的笑,却没敢说,若是小公子能多笑笑,他什么脾气都可以。
“阿幸,你唤我名字吧。”
“小公子叫着好听呢。”
“哈哈,我觉着还是阿幸的名字好听。阿幸……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烛火摇曳,陈云书紧紧握着阿幸的手,两人和衣躺下,都感觉一室寂静里就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了。
陈云书突然起身,将两人的头发细细缠叠在一起,看着羞红了脸的阿幸,他翘着嘴角没忍住逗弄了一句:“小新人成婚当夜,需缠发而睡是个什么寓意呢?阿幸。”
阿幸红着脸,将半边脸都闷在了被子里道:“是长长久久,恩爱不移的寓意!”
陈云书沉声笑了起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个寓意好。”
细细的烛火映着满室温情,窗外繁星虫鸣,明日又是个好天气。
那日陈云书念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幸只觉得脸热,旁的都没有深究出来,直到后来陈云书告诉他,他当日这句话说的是:阿幸啊,能够得到你,是我这辈子的幸运,可失去你,却失是我的是命。
阿幸,你就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