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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京观 ...

  •   代州的雪还是那么大。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苍茫的雪幕笼罩着整座城池,将城墙上的血迹、箭痕都掩埋在一片素白之下。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守城将士的脸上,像刀子般割过。城墙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地拔出靴子。

      人入目一片,皆是雪白。

      城墙上,金羽卫的将士们披着厚重的铠甲,却依然被冻得面色发青。他们的眉毛、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寒风撕碎。有人不停地跺着脚,试图保持体温;有人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嘴边呵气,却只能得到短暂的温暖。城垛上结着厚厚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是无数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宗溪已经死守了三日。

      他望着远处胡人的营帐,狼头大纛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至少还有两万敌军,而代州城里能拿得起刀的,不足五百。

      第一日,胡人的铁骑如潮水般涌来,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宗溪亲自站在城头,手中的长弓从未停歇,箭无虚发。夜幕降临时,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已经被新雪覆盖,只留下一片起伏的轮廓。

      第二日,敌军动用了攻城锤。沉重的撞击声震得城墙微微颤动,碎石和冰渣簌簌落下。宗溪带领亲卫死守城门,长□□穿一个又一个爬上城头的敌人。他的铠甲上溅满了鲜血,在低温下很快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第三日,守城的将士已经疲惫不堪。箭矢所剩无几,刀剑卷刃,连热水都成了奢侈。宗溪的右手虎口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渗出又被冻住,将手掌和枪杆粘在了一起。他站在城头,望着远处敌军营地升起的炊烟,知道下一波攻势很快就会到来。

      没有粮草,没有援兵。

      粮仓早已见底,最后一点米粒也被熬成了稀粥,分给伤兵。战马被一匹匹宰杀,连骨头都被熬成了汤。城中的百姓自发地将家中存粮送来,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伤兵营里,缺医少药,哀嚎声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他们只能挤在四处漏风的民宅里,没有药,没有炭火,只能撕了衣裳互相包扎。血水渗进夯土地面,冻成一片片黑红色的冰。

      有人因冻伤失去了手指,有人因高烧神志不清,却依然紧握着武器。

      妇人们把最后一点麸皮熬成糊,先喂给还能站起来的士兵。

      城若破了,谁都活不成。

      信鸽放出去了一波又一波,却没有一只带回援军的消息。城中的烽火台日夜不熄,浓烟滚滚,却始终不见援军的踪影。守城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已经被遗忘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就算金羽卫如神兵天降,也无济于事。

      城墙多处出现裂痕,守城的器械损毁大半。将士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连举起武器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城下的敌军却越聚越多,黑压压的阵营一眼望不到尽头。新到的攻城塔正在缓缓推进,投石机已经装填完毕。

      宗溪站在城楼最高处,寒风吹动他染血的披风。他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山。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城下的战鼓已经擂响,胡人的号角声穿透风雪传来。他缓缓拿过一旁的长枪,那是宗启送给他的生辰礼。

      城墙上的将士们默默握紧了武器,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宗溪肩头,很快被热血融化。他握紧卷刃的长枪,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梅清雪撑着伞在宫门外等他。那时伞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他笑说像白头。

      现在,是真的要白头了。

      阿史那何力在城墙下仰首高喝,声如雷霆:“宗幼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城墙上,宗溪静立如松。

      染血的长命锁贴在他掌心,银链早已断裂,纹路间凝结着暗红的血渍。他凝视许久,终于抬眼,那双眸子空茫如万丈深潭,却又凝着极淡的杀意,恰似雪落红梅,一点殷红浸透苍茫,在素白天地间绽开凄艳的决绝。

      “我不喜‘幼安’这个字。”他的声音穿透塞外呼啸的风声,飘在百万胡骑的喧嚣之上,轻若流云。记忆深处的某个身影正在淡去,那个曾为他赋字的人,连同字中的期许,都渐渐模糊了。

      朔风卷起宗溪破碎的袍角。

      “我该叫……”他顿了顿,在岁月尘埃里翻检许久,终于拾起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名字,“枭靖。”

      当年紫霄宫的老道掐指断言,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长公主含着泪为他取字“幼安”,祈愿这个少年能平安长大。可此刻站在代州城头的将军,终于撕碎了所有温柔的期许。他不要年年岁岁时时安枕,宁做九霄云外一只孤枭。

      枭靖。一个能撕裂命运的名字。

      这一刻,他不是被命运诅咒的宗幼安。

      染血的五指握紧卷刃的战刀,二十四岁的宗溪刀指城下如潮的敌军,声音裂帛般贯透云霄。

      “众将士听令!死守代州!”

      那一箭贯穿心口时,天又下起了雪。

      毫无预兆,漫天飞絮,如一场无声的祭奠。

      宗溪倒在尸山血海间,血浸透战袍,融进身下的积雪里。他试图抬手,却发现连指尖都凝了冰霜,原来人血结冰是这样快。眼皮沉重,干涩地眨了眨,却仍挡不住渐渐模糊的视线。

      这一生,竟如此仓促地翻涌而来。

      年少时,为避帝王猜忌,他藏锋敛锐,甘愿做个荒唐纨绔。世人皆叹,长公主的傲骨,终究败给了这不成器的儿子。

      可后来,他想随康定郡王出征。那是他唯一一次违逆母亲,唯一一次不再藏拙,唯一一次……真正活过。

      风雪迷了眼,寒意侵蚀着残存的意识。

      恍惚间,他看见了一道身影。

      梅清雪。

      也只能是梅清雪。

      青衣红伞的身影踏雪而来。宗溪想笑,这幻觉未免太真切,梅清雪怎会穿初见时的旧衣?可血腥味突然被梅香取代,他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

      “生未同衾……”

      喉间涌上的血块模糊了遗言。原来人在最后时刻,竟会想起最不相干的往事。那年新科进士游街,他躲在茶楼偷看状元打马而过,对方突然抬头,惊得他失手摔了千里镜。

      那是梅清雪。

      “死得同疆。”

      胡人的铁蹄声越来越近,雪落眉睫。

      风雪呜咽,天地苍茫。

      这世间,再无他宗幼安。

      唯有梅清雪——

      唯有他记得,曾有一个桀骜孤绝的宗枭靖。

      得遇清雪寒梅。

      悠悠苍天,不薄于我。

      风雪渐深,寒意却似褪去。宗溪觉得,身躯竟微微温热起来。

      是血已流尽?还是……

      他恍惚抬眼,见漫天飞絮簌簌而落,如寒梅凋零,似清雪覆身。

      梅清雪。

      雪落满身,便算你……抱过我了。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缓缓阖目。

      大夏顺鼎二年冬,代州城破。

      昭慧长公主之子宗溪,字幼安,力战而亡,年二十四。

      后,胡人筑京观,其颅为顶,下垒万千夏军尸骨,巍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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