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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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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雪比京城更烈,更凶。
狂风卷着雪粒子呼啸而过,打在营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远处操练的金羽卫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寒风撕碎。
宗溪掀开帐帘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便顺着缝隙钻了进来。他眯着眼往外看了一会儿,睫毛上很快结了一层白霜。手指冻得发疼,指尖已经泛出不正常的青紫色。他放下帘子,转身时带进一阵寒风。
“哥哥,热茶。”
纳兰梦跪坐在矮几前,正用铜壶煮着茶。她将茶盏推到对面:“快过来喝,暖暖身子。”
宗溪没动。
他站在帐中,目光落在纳兰梦身上。她穿着北疆女子常穿的厚袄,头发简单地挽起,耳垂上却还戴着那对珍珠耳坠,那是梅清雪去年送的生辰礼。
“你该回去了。”宗溪道。
纳兰梦倒茶的手一顿。
“回哪?”她轻笑,“京城吗?那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茶汤注入杯中,香气四溢。这是京城带来的龙井,在北疆是稀罕物。
宗溪沉默。
他知道纳兰梦为何会在这里。长公主府倒了,她这个郡主成了无根浮萍。太后一党恨不得将她除之后快,是宗启暗中派人将她接来北疆。
“喝吧。”纳兰梦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一会儿该凉了。”
宗溪终于走过来坐下。他捧起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掌心,冻僵的手指这才有了知觉。
“金羽卫练得如何?”纳兰梦问。
“尚可。”
宗溪抿了口茶。茶是好茶,却喝不出滋味。他的心思全在那封今早收到的密信上。胡人二十万大军不日南下,首当其冲就是代州。
而代州守军,算上老弱病残,不足三万。
“哥哥有心事?”
纳兰梦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不对。
宗溪放下茶盏,连名带姓地叫她:“纳兰梦,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你……”
“胡说八道!”
纳兰梦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在发抖,“你不会死。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回家。”
宗溪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小小的纳兰梦拽着他的衣袖,哭喊着要他带她离开那个吃人的皇宫。
“好。”
他听见自己说。
帐外风雪更急了。金羽卫的操练声隐约传来,混着北疆特有的号子,苍凉又悲壮。
宗溪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远处,士兵们正在练习箭术,每一支箭离弦时都带起一串雪沫。
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梅清雪……”
宗溪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血里。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但有些路,明知道是死路,也得走。
就像当初长公主明知是死局,还是毅然赴死一样。
“哥哥?”
纳兰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宗溪放下帘子,转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茶凉了,再煮一壶吧。”
帐内茶香再次弥漫开来,掩盖了北疆风雪的气息。
宗溪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继续了方才那个未完的话题:“若是我死了……”他顿了顿,“你便给那谁带句话,就当是我的……遗言?”
“我不听!”
宗溪却自顾自地念道:“生未同衾,死得同疆。此躯化雪,长伴梅香。”念完自己先笑了,“唉,难得有文化一次。”
“记得把这话刻在我墓碑上。”他呷了口茶,语气轻松,“就用他那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帐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纳兰梦死死攥着衣袖,指节发白:“哥哥什么时候学会作诗了?”
“昨儿夜里睡不着,跟营里的老秀才学的。怎么样?还算工整吧?”
“烂透了。”纳兰梦别过脸去,“平仄都不对。”
宗溪大笑,笑完他又继续道:“梦儿,其实我……”
“报——!”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满身是雪的士兵冲进来,单膝跪地:“将军!三十里外发现胡人斥候!”
宗溪的笑容瞬间凝固,茶盏被重重搁在案上。
“传令下去。”宗溪的声音变得冷硬,“全军戒备。”
士兵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纳兰梦看着哥哥瞬间挺直的背影,觉得嘴里发苦。方才那几句诗,恐怕真要成遗言了。
“哥哥……”
宗溪已经披上铠甲,闻言回头:“嗯?”
“你的诗。”纳兰梦强忍着哽咽,“我记下了。”
宗溪系铠甲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掀开帐帘时,北疆的风雪呼啸而入,瞬间吹散了满室茶香。
在迈入风雪的前一刻,他回头:“梦儿,保重。”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纳兰梦独自坐在案前,看着对面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茶叶打着旋飘起又落下,梅清雪终于收回落在上面的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秋否厌:“秋大人方才所言,我以为,还有些许不足之处。”
秋否厌端坐如松,闻言只是微微抬眉:“哦?梅大人有何高见?”
窗外风雪呼啸,尚书府的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梅清雪眉间的寒意。他指尖轻点案几,上面摊开的正是北疆送来的军报。
“大人说要按兵不动,可曾想过代州三万将士的性命?”
秋否厌的目光落在军报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宗溪。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梅大人,为臣者当知进退。死三万人而生三十万人,这个区别,我想你应该清楚。”
“我不清楚。”梅清雪冷冷道,“我身为尚书令,虽与你同为一品,但按大夏官制,六部以尚书令为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秋否厌,“中书令大人,你是我手下之人。”
秋否厌呷了一口茶,茶汤已凉,苦得发涩:“所以呢?”
“所以今日我要保下宗溪,保下代州。”梅清雪一掌拍在案上,“缺粮就去河南买,缺兵就去各州征调。药材不够就把太医院搬空,军饷不足就抄几个贪官的家。”
他俯身逼近秋否厌,眼中燃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今日所为,无论陛下事后怪罪与否,是死是活,我梅清雪一力承担。”
秋否厌终于放下茶盏,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梅大人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足够让谢紊砍你三次头?值得吗?为了一个注定会死的人。”
梅清雪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那又如何?”他转身走向门口,“秋大人尽可以现在就去告发。”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梅清雪顿了顿,没有回头:“对了,忘了告诉秋大人。今早我已经用尚书令印,调了五万石军粮北上。”
秋否厌瞳孔微缩。
“现在……粮车应该已经过黄河了。”
木门在面前关上,秋否厌独坐良久,低声自语:“有意思。”
他起身拢了拢素色官袍的衣襟,推门踏入风雪中。
户部尚书如今是谁来着?
秋否厌脚步微顿,随即摇头失笑。
不重要了。
既然要疯,那便疯个彻底。
“来人。”
暗处立即有侍卫上前听令。
“去告诉兵部,就说我说的,即刻调三万禁军精锐北上。”
侍卫惊得抬头:“大人,这……”
秋否厌一个眼风扫过去,侍卫立刻噤声。
“再传我的话给太医院。”他继续道,“所有金疮药、止血散,全部装箱待命。”
秋否厌抬头望向北方,那里风雪漫天。
他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阿厌,这盘棋,朕要你替十七下到最后。”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