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七十五一

146、第 146 章

　　濒临死亡的边缘，记忆的碎片反而挣脱了束缚，在他眼前清晰地拼凑起来。
　　谢十七独自立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
　　“四殿下的箭术又精进了。”
　　一道尖细的嗓音自身后响起，谢十七猛地转身。
　　他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正在挽弓习箭，面容模糊不清，每一箭都裹挟着锐利的风声，稳稳定在靶心。
　　片刻之后，一旁的灌木丛窸窣作响。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怯怯地探出身来，手里紧紧攥着半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馒头。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阵仗，小脸上写满了惶恐。
　　“……皇兄。”他小声喊道。
　　也就在那一瞬间，谢十七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恶意。
　　快跑！
　　他想要提醒那个孩子，想要带他逃离这一切。然而当他伸出手，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梦中人的身影。
　　这不过是记忆中的幻影。
　　这是他自己的过去。
　　而回忆，从不会因为谁的事后追忆而停下脚步。
　　一切仍在冷酷地继续。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谢紊一声令下，侍从上前，粗暴地将那半个干硬的馒头踩进污浊的泥里。
　　看着他们拽起那个瘦弱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拖向御花园深处，拖向那片幽深冰冷的荷花池。
　　他眼睁睁看着，那瘦小的身影被粗暴地提起，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踉跄着拖向御花园深处那片终年阴冷的荷花池。孩子的挣扎微弱得可怜，呜咽声被风吹散，只剩下一双盛满惊惧的眼睛，死死望着“皇兄”的方向。
　　谢紊的笑声清晰得刺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残忍：“哪来的野鼠，也配喊皇兄？”
　　谢十七的魂魄在战栗，他想扑上去，想撕裂那些狞笑的脸，可他的愤怒没有形体，他的嘶吼没有声音。他只是一缕被困在过去的幽魂，被迫凝视这场早已发生的暴行。
　　他看见那孩子被狠狠掼在池边湿滑的青石上，膝盖磕出血痕，脏污的手指死死扒住石缝，指节惨白。
　　“不是喜欢捡东西吃吗？”谢紊踱步上前，华贵的靴尖踢了踢那半个陷在泥里的馒头，沾满了污秽，“赏你的，捡起来吃了。”
　　孩童颤抖着，泪水混着脸上的灰泥，划出两道清晰的痕。
　　可他没动。
　　只是抬起眼，定定地望向谢紊。
　　谢十七闭上了眼。
　　可他依旧“看”得见。记忆的每一帧都灼烧着他的神魂。
　　不懂屈膝求生的人，终究会点燃上位者的怒意。
　　“没意思。”少年撇撇嘴，语气慵懒却冰冷，“既然这么喜欢池子里的东西，那就下去待着吧。”
　　一声闷响。
　　水花溅起，不高，却足以淹没那声短促的惊叫。
　　谢十七“看”见那双充满惊恐和绝望的眼睛最后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岁月，直直看向此刻正在回忆里凝视这一切的他。
　　水面冒出一串无助的气泡，那双瘦小的手挣扎着扑腾了两下，便缓缓沉了下去，只剩下几缕黑发像水草般飘散了一瞬，也消失不见。
　　岸上的人哄笑起来，仿佛看了一场有趣的滑稽戏。
　　谢紊拍了拍手，像是拂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去，声音轻快地吩咐：“走吧，真扫兴。一会儿记得叫人捞上来，别脏了池子。”
　　脚步声远去。
　　荷塘边只剩下死寂。
　　水面逐渐恢复平静，映不出水下正在发生的窒息。
　　谢十七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再是旁观者。
　　冰冷的池水仿佛瞬间涌来，灌入他的口鼻，淹没他的头顶，沉重的窒息感攥紧了他的心脏，肺部灼烧般疼痛。
　　那孩童的绝望、冰冷、无助……跨越了记忆的藩篱，完完整整、分毫不差地叠加在了他的身上。
　　他也在下沉。
　　不断地下沉。
　　坠向一片没有光的、冰冷漆黑的池底。
　　刹那间，另一道落水声猛地响起。
　　又一名少年跃入了池中。
　　谢十七怔怔地立在岸边，眼睁睁看着那陌生少年奋力游向逐渐下沉的孩童，将他从冰冷的池水中托起，艰难地带回岸边。
　　少年将小十七平放在地上，毫不犹豫地俯身施救。谢十七看见他捏开孩童的嘴，以唇渡气，动作急切却毫不迟疑。
　　另一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似乎是跳水少年的侍从，正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踱步。谢十七甚至觉得，他急得几乎要去撞身旁的树干。
　　“世子啊，”那侍从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怕，“您说您救他做什么……”
　　那被唤作“世子”的少年恍若未闻，全部心神都倾注在眼前气息奄奄的孩童身上。他一遍遍按压着那瘦小的胸膛，又一次次俯身渡气，动作固执得近乎绝望。池水浸透了他的锦衣，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不断有水珠滚落，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汗水。
　　侍从急得跺脚，却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劝道：“这可是宫里！您知不知道救的是谁？万一惹上麻烦……”
　　“闭嘴！”世子抬头低喝，瞬间迸发出的威仪让那侍从噤若寒蝉，“这是一条命！”
　　他不再理会侍从，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每一息都拉得漫长。就在谢十七魂魄几乎也要随之窒息时，地上的孩童猛地抽搐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好几口池水。
　　小十七醒了。
　　他睁开眼，视线涣散而迷茫，最终聚焦在眼前陌生的少年脸上。阳光透过树梢，恰好落在世子焦急却难掩英气的眉眼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
　　世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脱力般坐倒在地，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好了，没事了。”
　　小十七怔怔地看着他，像是要将这模糊光影下的面容刻进心里。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串虚弱的咳声。
　　世子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袍，裹在瑟瑟发抖的小十七身上，动作甚至算得上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那侍从几乎要喜极而泣，猛地扑过来：“世子！您没事吧？！”他手忙脚乱地想用自己同样不算干爽的袖子去替主人擦拭。
　　少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地上刚刚死里逃生的孩子。他的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后怕，一丝怜悯，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或许是在懊恼自己方才那一瞬间冲动的善举。
　　“还愣着干什么？”少年的声音还带着喘，却已恢复了命令的口吻，是对侍从说的，“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宫人！找个暖和的地方，再找件干衣服来！”
　　“可、可是世子，您的身子……”侍从犹豫着，担忧地看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
　　“快去！”少年语气加重，不容置疑。
　　侍从不敢再违逆，咬了咬牙，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岸边一时只剩下三人：劫后余生的小十七，疲惫喘息的小世子，以及作为幽魂旁观着这一切的谢十七。
　　谢十七凝视着那个跳下水救人的少年。水珠从他棱角初显的下颌滴落，这一次，那张脸不再是模糊一片。
　　谢十七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年少时的江桦。
　　是那个还未成长为北疆杀神、还会因一时不忍而跳下冰池救人的、他的子允。
　　小十七眨了眨眼，长睫上还挂着水珠。他看起来既想道谢，又本能地想要从这个陌生少年的身边逃开。
　　小江桦却毫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半搀半抱地带到了一旁的石亭中避风。
　　他望着眼前这张苍白却难掩精致的脸，放缓了声音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谢十七几乎想笑。
　　亭中的小十七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微弱却认真地纠正： “我不是女孩子……”
　　小江桦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还在滴水的头发，耳根微微泛红：“啊……对不住，我、我看错了。”
　　小十七抬起眼，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对方眼神关切，那目光清澈又温暖，没有轻蔑或厌恶，以及令人恶心的黏腻，与他平日里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谢……谢谢。”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落水后的沙哑。
　　“举手之劳，谁看见了都会救的。”小江桦爽朗地笑了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原本的几分威仪，显得格外真诚，“你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还……”他顿了顿，没好意思问出“怎么掉水里了”。
　　小十七垂下眼睫，瘦小的手指揪紧了身上宽大的外衣，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些冰冷的嘲笑、粗暴的推搡、刺骨的池水……还有眼前这陌生的善意，都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迷雾，让他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先前跑去寻人的小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面露惶恐的老太监。 “世子！世子！人找来了！”小义急声道，警惕地瞥了一眼亭子里陌生的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