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舸怀戚

37、炙血熔金

　　“花遥、花鸿霖、夏浔三人……呃……什么什么楼？”

　　血练指尖摆弄着一张字迹龙飞凤舞的名单，伏地一字一顿地缓缓辨认着。

　　今日为试剑大会参赛记名的最后一日，而这姗姗来迟的一纸，也正是最后的一组。

　　她死死盯着“楼”字前的那两个顶着草字头的方块字，却还是认不得，于是翘着脚“小龙小龙”地大呼小叫起来。

　　吕擒龙自那幽深地洞中不紧不慢绕出，血练很快地打了挺，从趴伏的姿势换为端坐，又舒展了身体，伸长了手，摇晃着那纸片便要递给他去。

　　“菡萏楼。”他沉声道，阅后便随手将那纸交还至血练手中。

　　吕擒龙的衣物间是干燥的，可手上却带有湿意，微黄的薄纸被打湿浸透，血练闻来有一些她所熟悉的腥气与热意。

　　“好吧，汗蛋楼。”血练不知其意，只是学着复述了一遍，嬉笑着站起了身，可那满面明艳又忽而转变成了有些复杂的神色。

　　“不过小龙，你为什么又跑到往生潭里了？”

　　闻言，吕擒龙翻过自己一双粗硬的手来，瞥一眼自己手背浅淡浮现出的赤金蛇鳞，并不言语。

　　七年前，屠戮同门，豪夺泯玉剑的吕擒龙，当夜便跟随血墨二人回到了宝螣身边。这寒白玉是她们万碰不得的，因此只好由吕擒龙亲自持着带回祭坛边。

　　三人进入暗道中，绀棠蛇身被术法隐没起来，只余下四周飘荡的蛇火阴燃。

　　吕擒龙于坛前挥手将银丝布帛铺展开来，用指腹一探镶嵌于剑脊间的三枚寒白玉的深浅。

　　墨练很快地自腰间掏出一把小小匕首，放置在了他伸出的宽大手心当中，于是吕擒龙便持着那小刀，略显滑稽地握紧了五指来撬出玉块。

　　“太少了……”

　　血练跪坐在吕擒龙左侧，她害怕那寒白玉受磨损，于是十分怜惜地从他手中隔着布帛接过那三片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玉块，再次哭丧着脸，呜呜地撇着嘴。

　　既是他许诺过的事，此下吕擒龙见到血练这般颓丧，莫名认为有些不光采了，又总觉这丫头的脑子一根筋——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一刻也不停的，心中略感烦闷，却是低头哄她说：“这还有段剑柄，我一并撬了来。”

　　他方才将刀换了个方向，欲上手发力去撬开那剑镗时，墨练却在一旁制止道：“先不要撬……剑茎应当可以旋开。”

　　语罢，袖间便又飞出一小暗器落入手中，她朝着剑镗一旁受微小磨损的部分轻轻点上一点。

　　随后吕擒龙便不动声色地将那剑茎一拧，果不其然抽出了白而长的一条剑髓，血练见后立刻眼冒精光地抽了一口气，将怀中布帛紧紧扎住，爬起来看那光洁的玉柱。

　　然而墨练却万分敏锐，见后却是立即神色一变：“这不是寒白玉，是珷玞制成的……”为了亲证，她甚至伸手去握住那段玉柱，果真没有任何反应……

　　血练茫然地望着她，墨练便解释道：

　　“珷玞便是一种山石，与玉的颜色光泽相似，因此常有人将其制为仿品……”

　　吕擒龙本神武地举起剑髓的手又很快落了下来，他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吕肆海同那个小白脸华雷吟合起来使的手段，只愤恨地骂上了几句，于是随手将假冒的珷玞段丢至祭坛后的一滩死水间。

　　血练感到可惜，却也只好离开，好好考虑手上这三小片寒白玉该如何去用。

　　——他究竟凭什么？吕肆海究竟凭什么夺了他的权位？又凭什么将他耍得团团转？

　　吕擒龙心底嫉恨万分，额角青筋暴起，本就深色的面上由于涨红而显得更加阴沉。

　　身后那死寂的潭内涌动起来，似乎是品尝到了这长久累积的嫉恨的味美，随后漆黑的潭水匍匐在地，忽而牵住吕擒龙前行的脚腕，只一瞬便将这个高壮男人拖入死水中，速度快得连身旁血墨二人也来不及捉住。

　　血练惊惶地喊了一声“小龙”，而墨练又是紧握住她纤细而状似脆弱的腕子，将她往自己身后藏去，转而目不斜视地盯住那碎裂潭底的一小洼黑水。

　　奇怪的是，它看上去既浅亦窄，一口吞下的吕擒龙又该被存放至何处呢？墨练凝神思索……

　　死寂的往生潭再度苏生，祂将吕擒龙的神魂吞吃，潭水又化为浓郁赤金一般颜色，如百年前一样，潭底伸出了数只更为强劲的手，将神智尚且清明的吕擒龙狠狠拖拽至昏暗的深处。

　　他眼前是一片晦暗不明，双手在愈发滚热的潭水中胡乱抓挠着，却把握不住任何事物，反而是被水的柔推得无力起来。

　　吕擒龙无心吞吐几口水，心下还未来得及怀疑这水是否会灼烧他咽喉，便已体悟到了此刻的潭水与躯体已然同化——自己亦如同一块被烧至红热的铁，被投入这满满当当熔炉当中，吞水吐水均从喉间迸散……除去浑然一体的潮与热，几乎不能再感受到其他属于这世间的物事了。

　　直至将其拖入潭底，那无数流光溢彩的赤金推手又从他身旁逸散开，涌向身前一片尚且浑浊的水域当中。

　　在金光的映照之下，吕擒龙才发觉周身的潭水是泥浆一般浓而浊的赤土色，待涌动起来，才会有金光翻飞，实在诡异。

　　那前涌的流泻金辉顷刻便凝聚成为一座宝殿，殿中央有一招摇的王座，座旁是数不尽的香车美人，齐齐排到他身前来。

　　而他脚底余下的一点金光，同样也化为一与之相呼应的龙椅，吕擒龙被往生潭的一片横波推进椅中，不得动弹地受一缕发丝粗细般的金线束缚着。

　　于舞乐琴瑟连天之中，宝殿内转出一与他身形别无二致的泡影。

　　那泡影相较其他造物，显得格外精巧生动，喜怒哀乐皆绘在那一张虚幻的面皮上。

　　泡影顺着身旁娇柔美人的搀扶，大刀阔斧地一岔腿，位于王座之间，它托腮笑言：

　　“勿冲动。”

　　随后，那假冒的珷玞段便顺应着一股潭水的涌动，随自上而下洒落的金光一并落入吕擒龙手中。

　　吕擒龙无法伸手去接，他只觉每每动弹一丝，这极细金线便似乎要将他纠缠到粉身碎骨。

　　——往生潭照出的赤金的海、鎏金的宫殿同宝马香车，均为吕擒龙欲念所化。

　　祂澄明不假，奈何吕擒龙更坦荡到几乎可用无羞耻来描述——雕车宫殿是物欲所在，佳丽三千是色欲所念，高位王座是权欲所处。

　　他欲念深切，更恶得纯粹。

　　吕擒龙当真认为，人穷极一生，便是要为了这三样而活的，因而厌弃了同门那些正人君子模样，极自然地奉一己的妄断为圭臬。

　　见到眼前这样一个理想中手握天下的自己的泡影，他心底实在是舒畅而自豪的。

　　忽而，一缕青绿色明光掺入这一片赤金水域间，吕擒龙看见一个女子的泡影降下。

　　此女人首蛇身，一对狭长而斜飞的眼闪动一下，随后些许绀色的琉璃丝便流入他身边金丝线间，他透过那些丝线，奇迹般地觉得不再那样蚀骨疼痛，而后又在那琉璃丝连结出的记忆之间，望见了属于绀棠与这往生潭的从前。

　　似乎历经千年之久，吕擒龙被缚于龙椅之上的躯体才堪堪耸动一下。

　　他读罢由绀棠写就的这夺魄宫的史书，而后极幸灾乐祸地笑上一声，心想：你这样一条老练的蛇，竟被自己舍命也要救下的那小蛇反咬上了一口，还要咬得这样深，这样疼……

　　绀棠的泡影将脖颈伸得长而平直，一言不发，一双尚且空洞的蛇目盯得他发毛。

　　祂与吕擒龙已然化为一体，怎么听不得这片心声？于是泡影将手很快且轻的挥动一下，随后那殿间所有的赤金色造物竟都烟一般地消散了，又在她的身边凝结成一个高大且无比紧实的身影——那本真背后的、与往生潭融合而成的吕擒龙。

　　那新生的泡影几乎不能被称作是泡影，它简直如同纯金铸造出来的一尊像似的。

　　可惜外表再如何流光溢彩，内里却仍是污浊的，这点吕擒龙并不否认。

　　吕擒龙抬眼一望那泡影的嘴脸，本应阴邪而狠厉的眉目被斜斜垂下的金色发丝掩埋几许，竟被他察觉出一些不应属于自己的慈眉善目，还颇有些吕肆海的韵味，当下顿感败兴，不由得怀疑起是否是因这潭怪水沾染了绀棠的所谓妇人之仁，从而有意要将他向那“旁门左道”间推。

　　女人的泡影无声地叹了气，男人的泡影无息地失了笑。

　　正如百余年前一样，往生潭亦只道破一点天机：

　　“欲知其道。”

　　“必先为之。”

　　随着祂缓缓吐出的八字，横竖八道亦寒亦暖的水流排山倒海般地涌来，刀刃一般前仆后继地劈砍在他胸膛处，于是吕擒龙健壮的胸口撕裂开一个硕大的空洞，他亦不加掩饰地叫苦连天。

　　——那并非何等钻心的疼痛，只不过是某种奇异而空虚的“脱胎换骨”之感，躯壳中囊括着的心肝肠肺似乎一并要喷薄而出，暗沉的青灰真气便同烟雾一般，被身旁灼热的金水裹挟着，四散奔逃而出。

　　那泡影抬脚，用那鎏金的云纹履不轻不重地一踏，落在已从龙椅上滑落的吕擒龙真气外泄的心口处。

　　吕擒龙几乎感到全潭金水沸腾起来，而后凝滞在金像的足下，似是要将他心口烧灼成一团黑炭才肯罢休，而他全身却均是麻痹无法动弹，只得瞪大了双眼，无声地怒吼。

　　而那绀棠的泡影很快地背过身去，不再多看这相煎太急的戏码似的，反手拨来发间一根青色琉璃簪子，直直破开赤金潭水，飞剑一般插入吕擒龙眉心。

　　吕擒龙仍旧未感到疼痛，只是出神地换气似的一叹，好似内里有什么极为污浊的物事被蓦然敲开，而后完满地填回。

　　——一枚尚且浅淡的赤金蛇鳞形印记，长久地烙在他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