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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情绊回 ...

  •   一缕莹白雾,自焦土之下徐徐流出,于黑而坚实的地面上缓慢地凝结成一雪白的人影,一挥宽袖便腾空而起,向更南边的山峦处飞去。

      是他白练,恶狠狠地将自己最尊敬,又或者说是,最爱慕的绀棠,害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行至半路,他竟心底有些酸痒,因而极为凄惶地回头一望那片被烈日灼烧得毫无生气的焦土。

      他一面臆想着,臆想自己被一个理想中无情的、恪守所谓妖之本性的绀棠宫主遗弃了,一面又妄想听到绀棠低声下气地亲口哄他、爱抚他道:不要走。

      于是那张微笑着的白面上很快呈现出病态的酡红,他浑身麻痹了一般地,静静凌空等待着。

      焦土不讲话。

      白练那副渴望的神色便又立马毫无征兆地化为厌恶,两弯眉毛向眉心拧起,额角皮肤下浮起青筋,轻蔑地嗤笑出声,继而头也不回地将身影隐没在云雾缭绕的山林间。

      可他即便是恨或爱得再真切再畸形,也总会很不合时宜地忘却这一条命,这一条绀棠亲自重新给他的命。

      他一样不甚了了,绀棠她被镇压在祭坛之下的那一缕残魂,若是离白练那捡回一命的破败躯体越远,便会不断削弱对他思想中属于“幼弟”那一部分的压制。

      他越向林深处行,便愈发感到步伐沉重。

      原先还以为是吸入了林间瘴气,可片刻后便头脑钝痛起来,又捕捉到那恼人的温吞嗓音,正不住地在颅内呼唤着,好似有什么被深深压迫着的不祥之物,亟需从他脑中狂乱地抽离出来。

      白练听后焦躁万分,却只好用他尖利的指甲在头皮上抓挠起来,划痕处渗出的血珠将白发内侧黏成一缕一缕,发间一根用绀棠青绿逆鳞装点着的簪,被他愤恨地扯下又折断……

      他妄图以自残的方式来缓解混沌思绪带来的不适感,然而不过是隔靴搔痒。

      他恨,他好恨啊……

      从前还未化为人形时,兄长就十分嫌恶这个幼弟——他认为幼弟软弱无能、不辨是非,他更不愿意承认自己同其共用一体,于是想尽千方百计要将那右面的蛇头从蛇身上剔除。

      然而,无论下多么狠的手,失去的那一颗蛇头又会以惊人的速度完好无损地新生出来,似乎这连结在一起的蛇尾意欲无声息地告知他:你们二人本一心同体,不要痴心妄想。

      他恐惧一切能让自己变得脆弱、变得犹豫的事物,于是很自然地因惧生厌……

      无论多少次瞥见幼弟那颗蛇头上乖顺地低垂着的灰黑双目,都想要将它们一并挖出来,再炼作最最毒的丹药,逼着幼弟尽数吞下,教他疼死、惨死……简直眼见心烦!

      分明是三伏的天气,他却感觉通体极寒。脑中的杂音愈发明晰,白练滚倒在地,如蛇一般将躯体蜷缩着,抱着头呜呜嘤咛——以一种他最不愿面对的软弱丑陋姿态。

      “……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

      那从来温吞低缓的嗓音此时骤然变得高昂了几分,留下了第一句相对完整的话语在白练脑海中。

      可他听后,竟是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弟弟千百年来都未此般硬气地说出这些有指责意味的词话,今个儿也算是开了眼,很可乐了。

      挣扎时突刺出的利齿将他此时白蜡一般的薄唇硬啃出两个深深的血窟窿,左脑与右脑之间似乎要被撕裂开来一般。

      然而此刻他却忘了痛楚,放声笑得不能自已,弓着那单薄的脊背,并不理会渐渐突出的幼弟的声音,所剩无几的近乎人的那份情感也在不住地流失。

      幼弟在脑海中拳打脚踢地控诉,白练感觉脑浆如同蛋花一样被打散开来,可还是于混沌中强撑着讥诮道:

      “怎的?我对她动手的时候你不在乎,现在难受了?”

      “简直是……你连良知都没有么!”幼弟呵斥道。

      白练一面笑一面哀叫,十足地滑稽却又凄惨,一直延续到他没了抵抗的力气,出神地仰面躺在草丛间,伸指去轻轻勾住那断裂的逆鳞簪,淡漠地问:

      “妖怪有何良知可言呢。”

      语罢,那片逆鳞便如同活了起来一般,将他的指尖刺痛了。

      白练血红的余光瞥得一段缥缈的绀色琉璃丝,悠悠溯洄至他手背上的孔洞中。

      甫一融入血脉,他脑中便闪过了从前绀棠留在他生命中的千姿万态,恍惚一瞬,眼前与心中好像一并模糊了。

      魂飞魄散的千钧一发之际,白练才大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他实在太蠢了。

      ——他将对于自己的另一面,对于右面头脑内的思想的恨意,极为笨拙地混杂成了对于绀棠本性的恨,自己的这份愚蠢而歪曲的恨,又潜移默化地将她、以及那条白色的双头蛇推上了绝路。

      然而那当真是恨吗?

      看见绀棠肩头脖颈丛生的逆鳞时,心下当真只有恨吗?

      又想起最初绀棠救下自己时,在暴雨中不加雕饰的容姿;她因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仅仅展现给他一人的喜怒哀乐;她虽身为妖物,却澄明的心思……

      弹指间,他的思绪似乎全然逸散开来,却又犹如一粒浑然一体的微渺的尘埃,沉浮于名为“绀棠”的大千世界。他化为一缕飞光,比起她的一滴血、一丝魂,都要小得多得多,无论阖眼睁眼,全部都只有绀棠、绀棠与绀棠……

      纵然有八万万春秋更迭,他与她的命脉依旧永恒却又短暂地相连起来。

      他望见很遥远的一片天地间,紫色与白色的两个身影,拥抱、亲吻、交叠……

      恍惚一瞬,眼前人似乎是他与绀棠,又好像是千年以前传来的一份遗响……

      而后那紫色的身影逸散了,白色的身影又如水一般流淌去了。

      此间的白练幡然醒悟——他的这一命,原本便是应当为绀棠而生,亦要为绀棠而死的……

      此刻他感到了万般悔恨,以及与绀棠一体同源的苦痛——一滴往生潭水,将他浑身寒凉的血液转瞬又煎得沸腾起来,五脏六腑均要被那青绿幽火烧为灰烬。

      他多么想再做些什么来补救,求天开眼,更求她开眼,再望一望自己……

      可惜为时已晚。

      一个同样雪白,同样容颜美丽的飘忽身影早早地抽离而出,在他身旁悄然蹲下,那人有双发灰而下垂的眼,伸手取出了白练袖间的那宝匣,一言不发的,静静望着他的一双赤红。

      身上唯一属于绀棠的物品被幼弟夺走,美梦中她的倩影一并弥散。

      白练顿时感到脊背被一刀爽利地破开,正如同绀棠当年在潭中救他时那般。

      ——可这并非奉献的反噬,而是极恶的惩处。

      往生潭水无情,将他失去了幼弟的三魂七魄灼烧得无处遁形。

      他的苦痛没有那柔软而慈悲的琉璃泡影来安抚,破体而出的亦非真气化作的丝,而是一滩仍然涌动着的赤色血肉,经脉间的绀色缝线如一团乱麻。

      白练的血肉被赤裸地铺陈在地上,凝作一小滩血洼,很快地散发出酸腐气息。

      他却似乎是释然了一般地,瓷白的面颊上落下一滴歪斜的、绀色的泪。

      可惜这一滴泪太轻,却又太浊。

      那一副本称得上是天人之姿的美丽皮囊,此刻急速地干瘪下去,再也包裹不住空洞的两颗眼珠,于是这两点血色的珠玉无情地被抖落在地……

      最终的最终,还是连同魂灵一并被烧化作了一团莹白的雾,又被幼弟毫不留情地飞速吹散了去。

      临死前,白练那剥落的,满是皱褶的唇角拧出一个弧度,继而抽动了一下,幼弟想,他应当是在说:绀棠。

      你的皮囊是美而纯净的造物,可魂却是这样沉甸甸的一团脏污……可惜你错了,白练,你错得太顽固,又太长久,幼弟垂眸,发灰的眼底沉寂着。

      林中莫名渡来一阵阴冷的风,自他的身旁拂过,他用双手恭敬地托着宝匣,似是受了感召一般,一路逆风疾行至更远的溪边。

      他轻轻拨开那匣盖,同源的那股浓厚的绀色真气便严丝合缝地填补起他亏空的心脉,幼弟逐渐不再是一个飘忽的影子……

      待那宝匣内的真气见底时,他忽感周身如同碎裂一般的疼痛,而后又由原先的碎块与真气黏合成了更加温热,更加紧实的一个个体,将他的魂体缝补得充盈。

      释放完内容物的宝匣脱了手,便“咚”一声落入清清溪水中。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捞,却见到自己伸出了一只仍然十分白皙,却充满了人类皮肉血色的手臂。他诧异万分,又立刻用双手撑着身体,探头去望溪水上映出的身影。

      只见水边俨然是一个光着身子的人类小儿,大约七八岁年纪。

      一头黑发长且柔顺,可那双眼还是同当妖时一样,蒙了一层阴翳的灰。

      他有些呆愣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面颊,感叹道:好,好……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天啊,绀棠。

      于是他将落在地面上的衣裳层层叠叠绕在自己身上,踏着山间的草木气息,略显笨拙地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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