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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眼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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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哥,这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大暑过后的许多天,年少的吕肆海伸手指去戳夏川怀中婴孩的面颊,却被一只柔软小手抓住了手指,死死握着不放松。
夏川笑着去轻轻掰开孩童细嫩的五指,牵着那手道:“是个妹妹呢。”
“那她叫作什么呀?”吕肆海滔滔不绝的,似乎很喜爱这个新生的小人儿。
“还没起名呢,你李姐姐怎么起都不满意,要么你给妹妹起一个?”
夏川将身子前倾了些,很温和地对吕肆海讲道。
李澜毓和夏川二人很关爱吕肆海——这个掌门托付给他们的后辈时年九岁,够机灵,也很懂事,然而不爱喊他们二人师兄师姐,偏偏爱喊“大哥”跟“姐姐”。
夏川问李澜毓,再不济便叫夏李算了,李夏也好,李澜毓骂他傻,他也只柔柔望着怀里孩子,嘿嘿地笑了,顶嘴道:那你给她起吧!
李澜毓却一直摇头,说是没想好。
吕肆海闻言,摇头似拨浪鼓,说这怎么能行呢?我也不是妹妹的什么人。
夏川道,那我是个没读过什么圣贤书的,怎么办才好?于是二人一推一拉,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总算是盼到了李澜毓风尘仆仆地回来,夫妻二人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吕肆海在一旁一面听着山林间嘈杂的蝉鸣,一面逗那小孩玩。
夏川盘腿坐在干净地面上,嘴里念着不如算上一卦好了,于是将三枚通宝请出来了,握在手心里摇六下,散在地上后记录其阴面阳面的个数。
李澜毓与吕肆海一大一小在旁一同看着他,其乐融融。
可分明是最为平常简单的卜卦,夏川却感到眼花耳鸣起来,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愈算愈生出双目刺痛之感,他双目间竟不住滑下两行泪,疑惑之余抬手便用袖子去揩。
吕肆海见后诧异万分,还当是他莫名感伤而掉泪了,笑道:“夏大哥,起个名,你哭做什么?”
然而话音刚落,夏川便将掌中通宝甩手丢至一旁,双手捂眼,不住地哀叫起来——指缝处竟赫然冒出许多道鲜红血迹,急速地滴落在地,刺眼得很。
见状,李澜毓立刻扶住他肩头,另一只手去掰开他捂眼的手指,却见到眼角滑落的血液几乎要成了黑色,顿时面色铁青,道:
“这是有人下了毒……是谁?”
二人于门内平素与人交好,江湖上更无恩怨,到底是谁下此狠手?
“肆海,快去帮我喊医师来!”
李澜毓不假思索地将手臂绕过他腿弯,把夏川打横抱起,往房内快步走,只回头对吕肆海抛下简短一句。
吕肆海应当是被这突发的变故吓得傻了,可还是乖乖听了他师姐的话,焦急地向长翼殿飞奔去。
“晚了……被下了一剂猛药,怕是难见天日。”
不过小半个时辰,医师来到二人房内,为夏川切脉问诊后摇头道。
此时夏川双目已不再流血,可却发起高烧来,全身如同受沸水浇灌一般滚烫,医师教她这几日间多守着他,天气炎热,更要当心双目发炎。
李澜毓独立榻边,紧紧攥住他出露在被褥外的,寒而湿的五指。
待医师步履蹒跚地离开后,她在吕肆海面前破天荒地掉了一滴泪——温热且绝望的一滴。
那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澜毓,第一次心底有了对死的畏惧。
年纪尚小的吕肆海顺着李澜毓那只颤抖的手向上看去,正巧见到那滴泪从她无甚血色的面颊上跌落下来。
他是个重感情的,一下子竟也红了眼眶,扑在床沿无声地抽泣,李澜毓轻抚着他耸动的发顶,内心五味杂陈。
屏风后,温床内,连爹娘都不会喊的女婴,正吮吸着她嫩生的手指,酣眠着。
高烧三日,夏川这才慢慢醒转,他本就薄而色淡的双唇几乎发白,因水分不足而裂出好几道口。
他重重咳了两声,喉头一阵腥甜,眼前昏暗一片,脑中也混沌,正欲呼喊之时,却喊不出声来,只发出嘶哑几个音节,好不凄惨。
一旁垂头浅眠的李澜毓,闻声很快睁了眼,见到恢复意识的夏川,很欣喜地飞快端来半碗水,让他先润润嗓子。
夏川被扶着坐起,小口饮下清水,而后不可置信地轻抚过眼前布带,小声问一旁李澜毓:
“我这是……”
李澜毓心痛如绞,可只好毫无保留地同他讲了三日前遭遇。
夏川听完后全身上下颤栗起来,他呼吸急促,显然是不愿相信,见状,李澜毓坐上榻边,用臂弯将夏川圈住,似乎这样能让他好受些。
一阵微小的夜风,将小房屋的门帘翻卷起来。
夏川有泪不敢流,他窝在李澜毓怀中,发着抖说自己害怕那双被毒瞎了的眼会腐败溃烂,生出蛆虫……
然而李澜毓耐心地疏导他,说夜深了,光刺不了你的眼,况且这三日里都由我照料,即便天气再热,你全身上下也都干净着呢。
她是哄了又哄,待夏川很乖顺地不再挣扎以后,李澜毓这才去解开他眼前白布,布带垂落在被褥上,夏川徐徐睁开眼,略长的睫毛轻颤着。
“……还能看见……能看见一点点……”
夏川表情悲戚万分,却又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欢欣在内。
他吸着鼻子、笑得苦涩,顺着自身后窗外打入屋内,投在李澜毓右脸上的月光,抚上爱人好似划过了泪痕的、朝思暮想的那容颜。
他一双手拂过她英气硬挺的浓眉,自眉弓滑向深邃的眼,用拇指揉按她薄而软的眼皮,再至颧骨、鼻梁与鼻头,流入她饱满唇间,最终停在了李澜毓线条圆滑的下巴尖……
她一双手布满大小茧子,只很默契地交叠在他微凉手背上——皮肉贴着皮肉,心贴着心的。
事实上,夏川看到的只不过是比那漆黑的夜稍稍光亮一些的,一个黑洞洞的影子。
而李澜毓见到夏川那双望向她的眼,那本应满是灵气与爱意的眼中,如今只剩下青灰色无神的两颗。
夏川慌乱着、泫然欲泣地,静静描摹着她时,李澜毓心底下所浮现出的,便只余下那一词……
——切肤之痛。
可那黑洞洞的影子仍然有年长者的独特柔情与慈悲,黑洞洞的影子带着纯粹的怜爱,吻在他侧脸上。
到底会是谁……又为何伤的是你呢……
黑洞洞的影子闭眼轻吻着,带着暑气与恨意,一并藏于心底翻涌。
“哇——”
屏风后,温床内,才睡下不久的女婴,又在哭叫着要她的娘来抱,要吃些东西填饱她空空的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