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舸怀戚

19、藏锋

　　绀棠的言语冷，却并不似她们揣测中的那般蛇蝎心肠，亲自照料着伤重的墨练，不出几日便又生龙活虎了。

　　墨练养伤期间，血练亦同她当初答应时那般，帮着绀棠跑前跑后的，一会儿问她：宫主渴不渴、饿不饿？

　　绀棠被她吵得头痛，便撵她去找白练，说是师兄忙，要她去帮。于是血练便乖乖听话，钻入师兄屋内嘘寒问暖起来。

　　而白练本就一颗头里住二人，这下又来了个粘人精，烦得他拍案而起，一把抓起桌边攀援着的红色小蛇，提着蛇尾便要出门将她丢入池水中，血练吓得不行，在他手上咿咿呀呀大喊起来。

　　白练冷笑着，风风火火地将自己房门砰地推开，刚迈出一步，便见到连廊末端来人是绀棠。

　　血练见状也抬头一看，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扭动起来，对白练道：“好师兄，你快放了我！宫主来了！”

　　于是白衣那人片刻后口中只好“嘁”了一声，一甩手将细细的血练胡乱丢在地上，血练吃了痛，“啊呀”惊呼道，可很快便又振作起来，向绀棠的方向迅速地爬去。

　　只见面前绛紫的美艳身影后还跟着一全黑的高大人影，血练伸长了身子在地面上仰望，有种难言的熟悉与陌生感。

　　于是她斗胆顺腿爬至那人肩头，那人奇异般地不为所动，她又从颈侧长长黑发帘幕中探出头，直至撞上那人一对湖蓝色澄澈眼眸，这才认出她是谁。

　　“小墨姐姐！”血练亲切大呼。

　　闻言，墨练化形后苍白的皮肤很快地泛了一点红，头内敛地偏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比亲人还要亲的墨练，如今毫发无损站在自己面前，甚至还化了人形，血练打心底地激动万分，不过片刻后却又感到有些难过，大约是自己未曾化形的缘由。

　　绀棠的心很细，看透了那一颗小小的红色蛇头内想法，正色道：

　　“她已无大碍了，方才我为她传功，助墨练化为了人形。待我休整些许时日，也要一并帮你的。”

　　血练感动万分，对着绀棠谢天谢地起来。

　　一旁白练却是面露难色，他走近些，在绀棠耳边吐着信子：

　　“师傅，你怎么就这样将那么多年修为拱手让人？从蛇到人，我少说也用了二百年……”

　　语罢，又一瞥廊下玩闹的血练墨练，“她们二人，妖怪才做了几载？呆头呆脑的，好事倒是尽占了……”

　　白练有所不知，墨练本就是千年老妖了，只不过恰好差绀棠这十来年修为的临门一脚才好化形，因此显得格外快。

　　紧接着，白练目光向下游移，得寸进尺地吐息在她颈间新生的青绿逆鳞，语气间不知是嫌恶还是关切，白而细的手指着道：

　　“你瞧，你身上很快又长出了这些难看的东西……”

　　“慎言，白练。”闻言绀棠眉头紧蹙，警告道，“你的命也是我救的。”

　　自上古至今，蛇妖常年遭围猎屠戮。绀棠吸收天地灵气，早早掩人耳目化了形，拟作常人女子模样，东躲西藏活了三千年。

　　若逢时，遇得当权者敬仰蛇妖，视其为祥瑞之时，便变回蛇形，护佑一方，亦受上天润泽，修为大涨。

　　可惜近千年来，人人视蛇妖为鬼魅邪祟……绀棠只好隐藏实力，遁地隐居，一躲又是春去秋来不知多少时日。

　　而这地洞内，恰巧有着蒙尘的壁画一片，以及深埋地底的往生潭，使得绀棠得以藏身，安心在其间修炼了。

　　一夜，天有异动，暴雨雷鸣，潭内本平静的水面忽而无序地激荡起来，绀棠见事不妙，便欲趁机上至地面一探究竟。

　　她的蛇身过于庞大沉重，于是只好再度化了人形，腾空跃起出了地洞。

　　甫一落地，便远远见得那潮湿泥地之上有一银白物事横陈，走近一看，却是条极鲜有的双头蛇，左头已失去了气息，右头还吊着半口气。

　　绀棠见此景，心中五味杂陈，同族受诛千百余年，何人不是东躲西藏？

　　事实上，自己许久未见天日，终日只是同那片死寂的潭水打着交道。洞内外草木皆枯败腐朽，即便竭力汲取了周身万事万物灵气，她的力量亦早已不及过去的万分之一了……光是维持自身的人形，已然叫她气喘不已。

　　她柔柔托起那可怜的右蛇头，这才发觉他竟也是能够言语的蛇妖一条，于是那白蛇开口道：

　　“求您……救我兄长，不要顾我。”

　　闻言，她惘然，却还是咬破自己小指，汩汩而出的那暗紫蛇血流入左面蛇口中，绀棠见白蛇体内元神似乎不再沉寂，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带他一道要钻回洞内。

　　然而修行于蛇而言，自伊始来便是独行的。

　　今日她罔顾伦常，是因绀棠深知蛇妖一族几乎要再度被这不合常理的所谓禁忌而推向绝灭，于是心想着尽绵薄之力，能救一个是一个，却又对这救治之道不甚了了，十分困扰……

　　仅仅是失掉了极少的血，也足以使虚弱的绀棠头晕目眩，她失足同那白蛇一道落入往生潭中。

　　甫一浸到那死寂的潭水，其间的一点一滴便忽而如同复生了一般，显出一片澄清而明亮的青绿色。

　　却又有鬼魅无比的青金荧光，化作数双自潭底伸出的手，将绀棠裹挟着拖入了深处，而那半昏迷的白蛇，仍静静漂浮在遥远的潭面之上。

　　愈向深处行，那潭底的造物竟愈发清明起来，可究其根本，不过都是一些琉璃一般的幻象……

　　直至潭底，那团青金推手却是忽而凝聚成为了一个同她身形别无二致的泡影，那泡影的光辉十分灼人，绀棠本能地退后了半步，即便她与它是相像的。

　　“欲救其人。”

　　“必先灭己。”

　　从左至右猛然传来的二言在绀棠颅内交响，语者并非那泡影，亦非此潭中的任一造物。

　　这是往生潭于机缘巧合之下，短暂地吞没了绀棠魂魄后苏生，裹挟着绀棠的一切而传来的低语——此时的祂是绀棠，绀棠亦是祂。

　　祂的本真的自身便是一澄明的世界，不加掩藏地映射着绀棠的每一面……

　　最终那青绿潭水竟忽而化为一无形的刃，将她尚且软弱的肉身自脊背轻柔破开，绀棠紫黑色的真气在潭水中霎时间犹如琉璃丝线般盘绕，祂却柔和地将其理顺拉长，转而粘合于水面之上白蛇的元神中。

　　被抽去真气的绀棠苦痛万分，她原先那光洁而美艳的人面上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星点蛇鳞，唇角更是如蛇一般地开裂至耳根。

　　此时泡影伸出手去，以一种不可触及的诡妙姿态环抱着她，感同身受般地将绀棠的痛苦凝于指尖，不留痕迹地一拂过她裸露在外的肩头。

　　顿时，其上便浮现出了数片与往生潭同色的逆鳞，随绀棠的颤抖而一张一翕。

　　往生潭只扬一扬祂表面的一层波，又读出从前的白练，过得并不好，他长着两颗头，消耗巨大，且二脑的思想并不互通，时不时要冲突起来，折磨得白蛇痛不欲生。

　　如今虽侥幸存活，可二头脑间均是混沌不堪，原来兄弟之间心连着心，几乎无法独活。

　　见状，祂，又或者说是绀棠，再度撕心裂肺地用那所剩无几的琉璃丝去触碰双头蛇尚且沉寂的元神，将弟弟脉中平静的真气拨出三分之二来，转入左边兄长暴动的元神内，两股气相互中和，恰巧解了燃眉之急。只余下三分之一真气的幼弟，亦不至于失掉所有力量。

　　于是不出多久，白练的蛇身便醒转过来，双头四目皆万分清明。

　　待将那残破的白练修复如初，绀棠肩头的那青绿逆鳞，很快又逆流而上，一路延伸至锁骨处。

　　白练体内残存的，犹如缝线一般的绀色琉璃丝，亦证实着绀棠难以磨灭的苦楚，以及依托往生潭而达成的自毁式的奉献。

　　这二百年间，白练受她千般恩惠，拜了绀棠为师，二人终日在这地洞之中修炼，很快，白练便能化为人形。

　　可人形只有那自称是兄长的一颗头，脾性骄纵，不见沉稳幼弟的一点影子。

　　若是再变回蛇形，又发现右边的头愈发沉默寡言起来。

　　绀棠深感怪异，白练化形过于迅速，虽双头之蛇天资聪颖，再加有自己在旁之辅益，少说也要四百年，如今成了人，却又只余下兄长的脑袋，幼弟又去哪儿了？

　　某日绀棠问起白练，他亦只含糊其辞地笑答道：

　　“不晓得，兴许是在我头中睡着了。”

　　在宝螣威慑之下，白练被逼着忆起百余年前的往事，忆起他脑中本不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以及那幽绿的往生潭……顿时感到钻心的一阵刺痛，于是捂住心口，急切地喘起气来。

　　绀棠不动声色，只扶住他肩背，渡了些气过去，却又牵扯得她一片逆鳞隐隐作痛。

　　白练片刻便回了魂，只一双赤目望着绀棠，一言不发。

　　“这么多年，除你我二人外，还见过哪条其他的蛇妖？我帮她们，更是帮自己。”

　　绀棠侧目回望他，“你明白的。”

　　白练又是一阵无言，抿着嘴将宫主扶住他的那只手移开了去，整整衣衫后环手在胸前，虽有不满，可亦只是默认的意思。

　　他无法忘怀百年前往生潭所言的那一句：

　　欲救其人，必先灭己。

　　一旁墨练将二人言行尽收眼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