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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蘅 ...

  •   “诚邀杜蘅居士前往杭州西湖菡萏楼,一同出席曲水会。”

      天祐元年,日上三竿,方才梳洗好的年轻男子坐在家宅内花园的亭中,指尖捻着张沁有荷香的纸片,故意用滑稽的腔调去读出那“居士”二字。

      昨夜里他与明月对酌,自己的酒量感人,却总是忍不住要与思绪碰杯,写不到半行字就又要拿起酒盏啜饮一口,似乎亟需舔墨的并非手上那支枯笔,而是案前推敲的人。一夜文章没写下去多少,倒是醒复醉,昏沉梦了蝶。

      要问汴京城内,男女老少最熟知的话本是哪一部,十人有九会说是那《白雪天明》——纯真果敢的少年侠士白天明,只身一人走江湖,最后成了武林盟主,又是受了点化修了仙,飘飘然升上天去……

      ——这般老掉牙的剧情,竟还能拿的上台面?

      然而,《白》自作者杜蘅笔下出世后,竟是奇异般地讨好了听说书的各位。

      这主人公白天明,最最初开始闯荡时,没有秘籍绝学,只一个人走南闯北讨生活,拜入各大师门下勤学苦练,日后行侠仗义,待声名鹊起后,也无甚所谓红颜知己,就算是结局玄乎地升了仙,仍是只挥挥翅膀飞了去,未在世间留下一片羽。

      兴许是挑剔的人们听腻了英豪传奇,这般淳朴的少年纪事,恰巧给听众们换了个口味,再加以稳健如杜蘅之笔力,虽说是话本,里头的细枝末节却也耐人寻味,听完后更是让人好奇——这杜蘅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屡试不第的才子?离经叛道的朝臣?又或许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风言风语层出不穷,曲水会的主持灵机一动——诗词歌赋是风雅,市井话本亦别具风味。不如就趁这次机会,邀那杜蘅居士出山?

      于是他们拜托了菡萏楼那名神通广大的花遥楼主,楼主挥一挥手,便派人捎张带着香风的笺,出发向汴京去寻人。

      主持们一致大眼瞪小眼,忙问花楼主:莫不是已然明了,这杜蘅是谁了?

      花遥亦仅是淡然摇摇头,笑说不打紧,楼中的人一定能找着呢。

      谁又想得到,众人纷纷议论着的杜蘅,便是汴京城董宅中,那“不成器”的小少爷——董云天。

      要说这董家的三个孩子,实际上都少不了些奇异。

      长子董逸文,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可惜性格孤僻,生人勿近,有时甚至要因直言不讳而得罪他人。

      二姐董梅莺,娴静优雅,最喜焚香品茗。父母却说:这好端端恪守礼教的一个姑娘,却偏偏要去从那低人一等的商,于是京城御街之上,便有了一间别致的香铺。

      三弟董云天,是个病殃殃的药罐子,且从小不肯学那正统的四书五经,每每是趁哥哥姐姐习作之时,窝在角落里偷读他感兴趣的志怪奇谈。

      董云天那弱弱的小身板,连哭起来都怯怯然和只猫儿似的,咳嗽时更是好似要弯折了一般,抱在怀里都怕要压坏了他。

      这其间孰重孰轻,董父董母自然知晓,于是通情达理一般地,便也不再逼着东躲西藏的老三去折寿一般地念书,只教人好生将他养着,随后便很自然地放任其自流了。

      束发年华,董云天终于不再像幼时那样羸弱。虽说身子还是清瘦颀长一条,但表情却是不再像被药苦到了一般的满脸悲戚,反而越长大,越生得白净秀气了。

      可或许正是因为他常流连于屋内,心中的孤苦寂寞才并未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解,反倒是越积越多,要将他压垮了去。

      百无聊赖之际,偶然经董梅莺的手,而落在他房中的,名为《神风逸事》的话本儿,便最先成了他与宅外天地相接的桥梁。

      他如饥似渴地品味着多年前神风阁和狂涛盟争夺一把宝剑的悲剧,也打心底地崇拜那神风阁的名侠客华雷吟。

      终有一日,他心想:百闻不如一见,便努力壮着胆儿,假扮作下人模样,求阿姐替他把住口风,自己偷偷往宅外边跑,就是为的去听这样的一场戏。

      他按捺住跳动的一颗心,随人群亦步亦趋地走向茶楼一家。

      只见那说书人在桌旁眉飞色舞地讲,董云天亦在心中一笔一划地描。

      几乎是全心全意地痴迷于其中,他心花怒放,忘却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心中只留下了那一柄传说中的至宝,只留下了一个英豪的身影。

      ——假使我也能有这么一天,假使能重活一世,假使……

      还未来得及想象太多,喉头就偏偏又生出些刺痛的感觉,逼得董云天扶住桌角捂着嘴,咳上好几声。

      他何尝不想当一名英雄,剑指天涯、气贯长虹……不过还未等他高兴一会呢,孱弱的躯体又将他拉回了可悲的现实,他哪里来的可笑的能耐去令世人称道?

      几度心酸眼眶红,终于还是听从了戏收场的吆喝声,随着嬉笑的人群,郁郁寡欢回了宅。

      自那一日后,宅中下人都说三少爷痴了。

      这话竟然是肆无忌惮地传入了作为家中主人之一的董梅莺耳中,她却无半点揪出乱语之人的闲心,而是关心起了的确反常的三弟来。

      自托她把风出门的那一日后,董云天便当真是日日将自己锁在房内,不愿出门,就连同他最最亲的董梅莺亲自上门去请,也不见得能见上他一面。

      进出房内的,只有每日改变的餐食,可大都也是随意地吃了两口,他便要将残羹剩饭请离屋内了。

      她望着紧闭的门与下人手中的餐盒,心中似是有了一个猜想。

      对于自己的长兄,董梅莺从小便是抱有畏惧之情的,董云天亦然。

      从前读书时,董逸文便总是高高在上地说教妹妹与弟弟,并未给过好脸色。

      夹在中间的董梅莺,既羡慕自己的弟弟,能不受家里管事大人摆布,待养好了病,就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又很难不心痛他那弱弱的小身板。

      宅中众人均寄希望于董逸文,可仅有柔弱的幼弟,将她当作唯一的靠山。于是董梅莺也事事有回应,对小小的董云天关爱有加,两人终日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如今他似乎不再脆弱不堪,近来却愈发鲜少与她言谈,只将自己锁在屋头。一连几日,都要待到天色极晚时,才慢吞吞地摸回宅上。

      董梅莺择一日,悄悄地跟在乔装打扮的董云天身后,意欲见见他是向哪儿去。

      只见身着深色粗麻布衣的董云天,豪饮一壶茶,听着那台前说书讲古人而显现出喜怒嗔怨。

      ——这样的一个三弟,她似乎是不曾见过的。

      待那话本儿讲完了,董云天也起身向外走,紧随其后的董梅莺,便见到他转入了一小巷间。

      小巷窄而暗,在外的董梅莺却可清晰听得弟弟被书贩儿狠狠宰钱的对白,教她又好笑又无奈,不留太久,便转头向着宅中回去。

      那一夜的月华过分明亮,董云天房门上的锁头都闪着光,而被晚风无意推开的窗儿,也因此直直地映入了董梅莺眼帘。

      她轻轻走去,本想喊个下人来,将弟弟房中的门窗仔细地修一修,一扭头时,却又发现有规规整整的许多张纸飞出了窗外,一路要铺到凉亭中去。

      她讶异一瞬,随后便默不作声地前去拾起地上纸,却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地的罪魁祸首。

      厚厚的一沓中,无一例外地提到了同一个名字——董天穹。

      起初,董梅莺疑惑:我却不晓得,城中还有一户姓董的人家。

      待她将手中薄而软的纸头一一读完后,这才抽丝剥茧般地拼出了一个有趣的真相:

      这风中飘零的几页纸,是他近几日里废寝忘食而写作出的,名为《苍云天穹》的话本儿中的废案。

      董云天仿照着市井说书人的口吻而捏造着,以“董天穹”为主角,讲述一个少年,成长为一名剑客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的小董,生下来便有一副健康的身子骨,并不似笔者本人一样病弱。

      董梅莺越看越觉有趣,甚至想要读一读正式写成的那一本。

      此时,董云天却踩着月光,悄悄回到了宅中。

      他同前些日子一样,径直摸回了他的房门前,而后长叹一口气,掏出钥匙来,却不曾发觉窗边的一个纤细人影。

      于是董梅莺便循声走来,远远地喊了一句“云天”。

      这半夜三更的一个女声可是将他吓得不轻,一张脸在月光下都白了。他一回头,发觉是自己的阿姐,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抚膺小声说一句:“你吓坏我了!”

      可惜,待他见到董梅莺手持的那一叠盖有红印的纸时,董云天又语无伦次了,显出一种羞赧而又嗔怒的神色,很焦急地问道:

      “阿姐,你……这是从哪儿弄得的……”

      董梅莺不动声色,指一指仍旧在吱呀作响的窗,董云天便跑去看,他的书案上已经空无一物了。

      他很快地落下两行泪来,红着脸委屈地问道:“你都读过了?”

      董云天未听得阿姐答话,却见她一步步地走来,将纸捋捋平,想要重新放在他手心当中,可手心却发了汗。

      董梅莺倒也不急,知道这是因为幼时体虚而留下的旧毛病,只是掏出帕子为他仔细擦擦,再将一沓纸推了回去。

      她一笑:“你都不同我讲。”

      董云天眨一眨还泛着泪花的眼,茫茫然。

      “我说,云天竟写得这样有趣的文章,都不同我讲。”董梅莺万般耐心,将他哭花的红红泪眼用帕儿再揩一揩,柔声道。

      “……阿姐,你当真觉得我写的有趣么?”

      董云天问完这一句,倒是哭得更加厉害了。

      这一晚,他的房门终于轻轻地打开了,并且一整夜中未再合上过。

      一双凉凉的手牵着另一双更凉一些的手,董梅莺伏在他案边,读着三弟写成的那一本《苍云天穹》。

      星点的光,将董云天手边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纸照得昏黄,董梅莺明白他看似无用功的坚持,她亦能够品味到董云天那独一份的心事。

      或许是自哀和孤独的,她偏了偏头,若有所思。

      董云天却心虚,话本儿的主人公名为董天穹——这是很有暗示意味的一个姓。

      他紧紧地盯着董梅莺读书时眉眼,生怕她读到了哪一环,要笑一笑这个心高气傲的笔者了。

      董梅莺合上本儿,正巧对上董云天踌躇的眉眼,于是淡淡笑了,摇摇头:“云天,我哪里会笑话你。”

      她将一只空闲的手伸出去,轻轻刮了一下董云天小而软的鼻头。

      “阿姐以后还有的看么?”

      董云天本还有些扭捏,可听完阿姐这样一句后,两滴苦涩的泪片刻间变得比蜜还要甜,最终是欲落不落了。

      回握的手发了汗,湿冷,不过心里热得很。

      他被赶到榻上去,董梅莺叫他好好睡一觉,免得又着凉,伤了身子,自己又难受。

      再醒来的那年春,董云天已成了二十三岁的话本作家杜蘅。

      兴许是不常日晒的缘由,他的皮肤白瓷一般细腻,习惯披发而不爱束发,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淡粉。

      他唇边有一点细痣,平添了几分柔美,而身段却是挺拔苗条,身高近六尺,性情也不再像幼时那般生怯,反倒更多的是温和柔顺,亦不乏洒脱。

      似乎同他笔下的“董天穹”愈发像了,董梅莺是这样想的。

      董梅莺长相也是如出一辙的白皙清秀,一颗小小泪痣落在她右眼角,更衬得她幽幽的眼眸深不见底,即使面上时常挂着笑,她眉目间映不出太多光亮来,似乎有深重的心事那样。

      同其他人家的闺阁女子不同,二小姐偏爱穿素色的简约服饰,就连饰品也很少佩戴,平日里只有一枚纤巧花钗将两缕鬓发留在脑后,显得娴静典雅。

      记忆里的阿姐虽然纤细,但个性要强,并未对谁低眉顺眼过,董云天跟在她的身旁,觉得阿姐是对他最最好的人,更是他十分尊敬崇拜的人。

      有时,闲来无事的董云天也会走去阿姐的花园里浇水捉虫、修剪花枝。

      他向来是热衷于这些“无大用”的事儿的。

      今日在花园里照料草木的董梅莺,外裳似乎和开得正烈的芙蓉花浓浓淡淡交融在了一起。

      董云天向花丛中望,莫名感到阿姐的背影离他那样近,却又有些碰不着的错觉。

      幼时总是紧紧依靠着的女子的肩,长成之后再看却也只是细窄一线。

      他摸一摸自己肩头,感慨万千。

      至今未嫁的董梅莺,时年二十六岁,清闲地过着香铺和董宅两点一线的生活。

      就在这一年的春日里,董云天照常陪着阿姐一同去香铺试香,董梅莺帮他理出一个隔间来,委屈他在里边挤一挤,他也摆摆手笑说无妨,反正也是闲着。

      可惜新香的韵味还没品出几分,就听得隔间窗下有人在嚼舌根,说着香铺里的董二小姐是为了她那窝囊的弟弟才迟迟不嫁,二人在董宅里干的都是不清不白的勾当……

      董云天是憋不得气的性子,听罢怒火中烧,浑身发抖起来,他从案前跳起来便打开窗,探出头去,骂外面的人空口无凭污蔑董家人,声音不算太大,却也够吓得那几人四散奔逃。

      他这一叫骂,引得周围人都来凑热闹,一过来便看见董家的小少爷脸红脖子粗地在和几个地痞流氓计较,围观的人品味着事后余波,倒是议论纷纷。

      董梅莺听见声响,快步出了店,遣散了无关的路人,又回到董云天在的隔间里,一推开门就看到弟弟红着眼眶,捏着袖子角端坐在案前,不敢抬头正眼看她。

      董梅莺拿了块绣花的帕子出来,要给弟弟擦擦脸蛋——那帕上的一簇紫阳,还是她教董云天绣上的。

      可董云天却非要扭着头,说是焚香的烟熏出来的,自己没哭。

      董云天委屈地心想着:每每有人来家宅提亲,阿姐都无一例外的回绝……可即便如此,别人又哪能这样抹黑他的好阿姐!

      过了半晌,董云天用袖口抹抹脸,小声对董梅莺说是他自己拖累了阿姐,他是真窝囊,阿姐也是真清白。

      董梅莺轻叹道:“傻,别放在心上。你是你,我是我,我也从不觉得你窝囊。”

      阿姐凉凉的手又覆在他手背上,现在董云天的双手已经不再冰冷,可在被阿姐握住时手心里还是会发汗。

      这应当是眼里的泪,只不过从手心里流了出来,董云天这样胡乱地猜测道。

      人群中,一袭黑衣捕风捉影,将今日的闹剧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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