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令牌 ...
-
裴故回到玄清殿时,皇帝和宋少卿刚刚前后脚入座。
殿堂之下,着绛红色朝服的臣子依旧端方雅正,可从皇帝的角度看去,少年脖间那一道若隐若现的划痕却格外醒目。
他犹豫了一下,想到刚刚刘常说裴故是跟着谢宁玉出去的,本欲装作视而不见,却发觉那人似乎半点没有要掩饰伤口的意思,身姿如松站在那里,已有不少老臣一样注意起那道红痕。
这下若是不关心,倒显得自己不够亲和有功之臣。
“裴爱卿这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哪里不小心被误伤?”
皇帝揣着答案问问题,只求裴故别像日前在玄清殿一般说出些尽在意料之外的话。
好在少年只是眸光微动,挺拔的身姿下没有其他异常:
“招惹了只记仇的野狐,被挠了下。”
“宫中哪儿来的野狐?”
另一边的裴尚书只觉奇怪,他关切询问,自己这个难以捉摸的嫡子却没给出个准确回答:
“许是误打误撞进了宫,好在,臣刚已见她出去了。”
裴故回了座,错开皇帝望向他时探究的眼神,拿起杯中的茶轻啜一口。再抬眼,看见殿门的一处角落里,宋少卿正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故不偏不倚,放下杯盏,嘴角似乎露出嘲讽的弧度。
可当宋少卿再仔细看时,那少年权臣已经错开目光。迎着殿内群臣的种种恭维,他漫不经心地举杯,似乎一切名与利在他面前都不过过眼云烟。
只要他想,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宋少卿像是被这一幕刺痛,仓皇地移过了眼,不敢再看。
——
青鹤拿着令牌从宫外赶回来时,庆功宴已经结束,正门处的马车排做长龙,官员三三两两地围在那里约地方吃酒。
她赶时间,便灵活地走了偏门。途中遇上几个宫女在谈白日宴会的事,耳朵听了两句,动作却没有懈怠,直直地奔向掖清殿。
推开门,谢宁玉已经穿着寝衣坐在院里,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卸去妆容的五官添了几分清丽。
看见青鹤回来,她微微挑眉,放下手中把弄的棋子:
“师父传信回来了?”
青鹤点点头,将令牌跟信件一起掏出来放到石桌上。
谢宁玉在宫中并不属于嫔妃们巴结讨好的对象,加之不喜有外人在,殿内除了内务府安排的打杂以外没有旁的眼线,青鹤私下说话便有些无所顾忌。
“明姝先生这两年也没什么变化,俞姨说她不常来府上落脚,偶有一两次也是取从前没拿完的工钱,许是在哪个花楼喝酒,又拖欠了银钱。”
谢宁玉翻着桌上的信件,闻言倒没有斥责青鹤,反倒是嘴角轻笑:
“江湖中人来去自由,师父这般快活,倒叫人羡慕。”
青鹤趴在桌子上看她:
“公主若是羡慕,待出宫后还可以跟小时候一样与明姝先生同游啊。俞姨也说她挂念你得紧呢。”
谢宁玉笑容一滞,这次却没有接话,随意找了个借口将青鹤支走,院子只剩她一人时,才对着手里的信缓缓叹了口气。
她想起幼时,母亲早亡,父亲子嗣仅她一人,又常在边关,不曾有纳妾和续弦。为了给她解闷,也为了后继有人,便从旁支的妾室里过继了个男孩,改名谢宁斐,算作嫡亲兄长。
而明姝,则是父亲请来做他们武学启蒙的师父。
谢宁玉向往她无拘无束的洒脱,尘世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成为她身上的枷锁,就连到定北侯府任教,也不过是路经燕京的一时兴起。等到谢宁斐参军,她也将功夫学得七七八八后,明姝潇洒地收拾包袱就能开启新的旅程。
而如今几年光景过去,她父亲战死,谢宁斐在战场不见踪影,她则被困深宫今日才得以喘息,只有明姝,依旧我行我素地行于世间,跟时间的战争,虽未胜却始终不败。
想到这儿,谢宁玉嘴角的笑都轻快不少,连带着看信的心情也变得愉悦。
只是看着看着,笑容僵住,心随着文字的深入反倒变得沉重起来。
若论长处,谢宁玉自知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身出彩的武功,所以早在父亲战死,养兄下落不明后,她便打定主意要独自继承武将衣钵。
而在燕乾,将士选拔分为两种。
一种是按规入营,报名者需经过士兵长和太医院医侍的重重检查后才能判定去留。谢宁玉自知此法不通,一早便没指望走这条路。
而剩下的唯一办法,则是拿到从六品武将或从三品文官的推举信,持有者可借此信免去检查,直入军营。
谢宁玉给明姝传信就是让她打听这件事,她父亲昔日手下旧部众多,又个个都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只要有一方肯替她写这个推举信,军营便可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可惜谢宁玉把这件事想得简单,明姝的回信几乎是完全碾碎了这条路的走向。
据她打探的消息来看,那些旧部虽感念父辈恩情,对谢宁玉这个独女看得极重,但大多受定北侯影响,都不欲再上战场,又怎么可能给他府上仅剩的独苗苗写推举信,眼睁睁看着她去吃苦。
再说两年前与金越一战至今,燕乾已许久没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当今皇帝仁慈,也始终没有过要扩张疆土的打算。就算谢宁玉真的混进了军营,也未必就有功可立。
总而言之一句话,若想如父兄一般靠战功重立功勋,于谢宁玉而言,几乎是不可能。
想到这儿,她像是徒然卸力,原本挺直的背也松了两分,独坐在院子里,耳边只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白天的意气风发在此刻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独自面对黑夜的无措。
像是迷失的人找不到前进的方向,谢宁玉在这个瞬间意识到理想与现实差距时,整个人便陷入虚无的境地之中。
她收起信,本想直接回殿内,眼睛却不经意扫过桌上青鹤放置的令牌,上面镶嵌的玉石在暗夜里依旧闪着幽光。
昔年父亲将它交给她时,曾言见此牌如见他本人,定北侯府上下势力皆可随此调动。
她过去不曾真的了解过这块令牌有多大的用处,内心纵然希冀有其他出路可选,却也清楚如今这块牌子或许不过只是一块看着精美的装饰物,过去的荣光,威慑,都随着主人的离去而尽数掩埋。
她希冀着这块令牌能光复往日的光彩,就像……
白日里绛红色少年的身影映入脑海,谢宁玉似乎又闻到那股若隐若现的玉兰花香,袖间藏着的那块令牌徒然变得滚烫,她拿出来,牌上雕刻的花在月光下也闪着惑眼的光,如它的主人一样难以让人忽视。
“有事尽管来裴府找我。”
清冷的语调似乎正在耳边低旋,谢宁玉这次没有犹豫,回殿内换了一身改良的夜行衣便径直跃上房檐,躲着巡逻的侍卫向裴府的方向而去。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
裴故刚沐浴出来就看见院里的梨树上挂着个熟悉的身影,谢宁玉的长发简单束起,简易的夜行衣也在清丽的面容下被衬得宛若绫罗绸缎般质感。
见她的目光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裴故擦头发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胸前的衣襟又扯开几分,才佯装不解地询问:
“公主这还没回定北侯府,怎么有闲心来裴府找我。”
谢宁玉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树下一向端方的君子,眼见男人胸前的薄肌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她不自然地别开眼睛。
真装。
内心最真实的评价涌上来。
平日里装得再像个人,私下野兽的本性还是暴露无疑。
她心里不屑,但想到自己还有事相求,又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移到对方脸上。
起码赏心悦目。
她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从树上径直跳下:
“来找你谈事。”
裴故看着她靠近,唇角勾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声音暗哑:
“臣若能为公主所用,说出去还真是三生有幸。”
阴阳怪气?
谢宁玉微微皱眉,将那令牌拿了出来:
“裴大人不是说有事尽管来找你,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虽放出这些言语,内心却压根没打算出力。”
这可真是冤枉他了。
裴故被这明显划清界限的问题扰得不悦,看着谢宁玉那张艳丽的脸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不”字。他揉着眉心坐在院中的石桌前,雪白的寝衣随着动作似乎又掉落几分。
不愿意为她出力?
那就不会几次三番把人看得这么紧了,明明是故交,这人装着不认识便也罢了,难道还真不了解他不成?
他又岂是会为了不相干的人而处处出面的闲散人士,更遑论将自己贴身令牌给她任其差遣。
裴故心中有恼意,偏对着谢宁玉又生怕脾气过了头,以至狐狸刚刚探脚就又被吓缩了回去。
避嫌的日子里他当端方君子当够了,再不想一招回到解放前回味第二遍。
于是谢宁玉就看到当朝年轻有为的裴大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那副她捉摸不透的模样:
“若公主真有用得到微臣的地方,臣自当尽力,绝不让公主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