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一炑

19、第 19 章

　　回到府里时，已接近深夜。

　　目送着雪夜中渐渐远去的青色身影，邱与还转身走进府内，满目思索。

　　月羌一贯看重纲常礼教，所谓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

　　在月羌的传统观念中，男子和男子之间出格的感情若为人知，必定会招致众人的谴责唾弃，更甚者被逐出家门宗族，被追杀处死也不在少数。

　　不过在经历了诸侯分裂，连绵战火地冲刷，在食不果腹，连生存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纲常伦理编织的牢笼便不再稳固，慢慢分崩离析。

　　直至月羌统一对于朝堂政见之后，传统人伦对百姓思想的桎梏已有了很大的松动，相比之前，民间风气开放了许多，

　　贵族秘闻地议论已不鲜见，甚至于女子也不再受困于家中相夫教子，可以入私塾读书习字，但男子和男子相爱却依旧不容于世。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子和男子一起便是绝了家族传承，这放在哪里都是数典忘祖的大罪，被处死以儆效尤者不可胜数。

　　所以高歌罕和柳云春因此被追杀躲藏，在如今也实乃常事。

　　但就她所知，柳云春是随安登基后才安插进北营，依随安和高歌罕的情谊，想必随安在看重二人能力的同时，也存着帮其一把的心思。

　　如此可见，随安对于男子相恋一事其实并不排斥，那先前对于她和唐隻相恋的传闻却反应激烈，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怕我留下污点吗？

　　邱与还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只是怕她留下污点，以随安的性格必定会迅速让她娶妻绝了她的念头。

　　说起来，之前有一段时间随安确实频繁催她成婚，强迫她相看人家，可自从上次御书房争吵后，随安对于给她娶妻一事就只字不提。

　　“呦，我们邱大人舍得回来了？”

　　邱与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被人从背后猛地拍了下肩膀，身体下意识地抬起手肘迅速向后撞去，但反应还是稍慢了一点，被身后之人矮身躲过。

　　她回过神来，拍了拍衣袖，转头瞥见披散着头发的唐隻，问：“你在这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在这干什么呢？大冷天站在院子里发呆，我起夜路过还以为大晚上见鬼了。”

　　唐隻站直身子，见她满脸不愉，哼了声，“怎么，还和皇上玩出火气来了。”

　　“这说的什么话？”邱与还听出他的一语双关，眼神飘忽了一瞬。

　　“还想瞒我，我嘴巴紧的很，不会说出去的。”唐隻凑近，一副洞察所有的模样，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暧昧。

　　邱与还今晚的思绪本就被随安扰得乱七八糟，现下唐隻再这么一搅和瞬间头疼不已，否认：“没有，我们只是……”

　　她原本想说他们只是君臣，今晚不过是一起过了一个冬至，但一想到那特意安排的灿烂焰火，邱与还的喉咙瞬间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但唐隻可不会善解人意地体谅她，反而兴致盎然地追问：“只是什么？”

　　邱与还烦躁的啧了一声：“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想得哪样啊？”唐隻就是不放过她，喋喋不休：“我对男子相爱又没有偏见，身为春花楼的头牌，这事我见多识广，包容度很高的，你别担心吓到我，

　　虽然皇帝是挺吓人的，但是和他在一起的是你又不是我，我——”

　　邱与还忍无可忍，一巴掌堵住他叭叭叭的大嘴，额头青筋直跳，一字一句道：“我和他清清白白，听不懂？”

　　牵手喂药，搂腰趴胸的清白？唐隻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对清白地理解挺别致啊。

　　见他两眼都写着不信，邱与还瞬间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心下叹气，松开了捂嘴的手，无奈地再次强调：“我们真没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把我当弟弟看。”

　　而且就算真有什么他们也不违背伦理纲常，无需他人的包容接纳。

　　“成成成，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你啊，口是心非的人容易错失很多东西。”

　　邱与还无所谓道：“会错失的本就不属于我。”

　　“你这人真是……”

　　真是什么唐隻没继续说，转而重提：“你刚刚一个人在这想什么呢？”

　　突然转换话题，邱与还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回：“在想世人既不容男子相恋，为何又不排斥清倌的存在？”

　　“嗐，这个很简单啊，清倌大都是无父无母，身世凄惨的孤儿或者犯事被发买的待罪之身，他们没有家族的束缚，没有传宗接代的责任，没有触碰到他人的利益，

　　再者这清倌整个月羌也就春花楼有，而且十分稀少，都是专供给那些达官贵人的，平头百姓排斥也无济于事。”

　　没有束缚和责任吗？

　　邱与还轻嗤一声：“果然什么都逃脱不了利益二字。”

　　“换个角度想，也正是逃脱不了利益，人性才有迹可循不是吗？”唐隻笑道。

　　接着像是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跺了跺脚，“冷死我了，这个是我新改的药方，鱼也钓到了，按这个喝虽然不能保你恢复如初，但效果比现在的药方更好，接下来我就要闭关研究乌三息的药方了，谁都不能来烦我啊。”

　　邱与还拿着唐隻给的药方回到屋内，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冷掉的饺子，想必是颜木安排人放的。

　　自从她自己建府后，因为公事繁忙的缘故，时常不在府内，府中便也没有什么年节的氛围，今年的冬至算起来是她建府后过的最像模像样的一个节日了。

　　邱与还唇角扬起，今晚或许会有一场好梦。

　　紫宸殿上，时隔一个月后再次站在这死气沉沉的大殿上，看着一张张熟悉的古板嘴脸，邱与还竟生出些许恍惚，果然不能太久不见这些人，不然还得重新锻炼对这些脸的抗性。

　　奏禀一个接着一个，邱与还虽掌监察司兼大理寺，但近日冬闲寻衅滋事者极少，再加上前段时间陈利民刚被她拉下马，风声还没过去，

　　各个官员无论内里如何不堪，现在都得把自己光鲜的外皮裹得死紧，抓不到什么马脚，于是这大朝会基本就没她什么事了。

　　随安余光向左瞥了眼站没站样的邱与还，又想起冬至那晚对方提到的中秋夜宴一事，眉头一皱，看来他要找那人详细问问。

　　正在汇报的官员见他不悦，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声音不自觉地降低下来。

　　安静肃穆的朝堂，细微的变化也会被放大。

　　邱与还察觉到什么，抬头往龙椅上一瞧，正好对上了随安望来的视线。

　　漆黑的眼眸中夹杂着关心意味地问询，邱与还看懂了，不着痕迹地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这几日喝了唐隻的改良药方，她感觉身体沉重减轻，轻盈了许多，虽不比中毒之前，但起码能浅浅地舞刀弄枪。

　　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结束，冗长的朝会却刚刚开始。

　　邱与还百无聊赖地数着每一个出列的官员，心中暗暗对他们进行评头论足：

　　这林大人的头发越发稀疏了，宠妾灭妻，家宅不安，头发不掉才怪，今天风大还好头顶有官帽护着，不然风呼呼地穿顶而过估计不太好受吧。

　　哎，一个月不见，黄大人的肚子都已经赶上八个月的孕妇了，都说黄夫人厨艺一绝，看这样子定然不假，可惜了她和黄大人八字不合，话不投机，没有尝尝的机会。

　　啧，脚步虚浮，面色蜡黄，这风流浪子王大人一看就肾气不足，纵欲过度，瞧这脖子上的艳红，衣领子都挡不住，想必昨晚又去春花楼找梅姑娘春风一度，真是艳福不浅呐。

　　邱与还在心里对每个官员的情况如数家珍，末了总结：这一个个老古板瞧着挺虚，精神头倒是好，也是怪事。

　　她这厢正纳闷，这时，站在队列首位的萧清远出列奏禀，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可把邱与还惊到了。

　　也不知道这厮干什么去了，自从她中毒第二天差管家慰问后一直也没个信儿。

　　这才短短一个月未见，怎的像刚逃难回来的难民似得，两颊凹陷，一脸疲惫沧桑，如果她没看错，那官帽边沿还夹着一截草根，这和他一贯人五人六的样子相去甚远，难道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邱与还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前方已然响起了萧请远艰涩沙哑的声音：

　　“禀皇上，臣昨夜收到余洋郡快马加鞭的急讯，余洋群太守三日前因饮酒过多，途径一湖泊不甚失足掉入水中，溺毙而亡，现需调派人手前往余洋郡上任。

　　“可查探属实？”随安没有立即应答。

　　“暂未发现疑点，但事发突然，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细查，不过臣以为，眼下余洋群因大雪造成的饥荒还未缓解，太守一职不可久悬，需先赶紧派人前往顶上空缺，以免发生意外。”

　　“众爱卿可有推举之人？”随安话落，朝堂一片死寂。

　　邱与还望向随安，见他脸色平静，嘴角却已平直，就知他心中不愉。

　　这确实是个难题，眼下科举未开，朝庭上可供调动的官员极少，短时间内调动本身就难，

　　更何况从都城到地方，无论官职是升是降，远离了权利中心，从某种程度上都算是降。

　　再加上余洋群本身地处偏僻，如今又遇饥荒，就是个烫手山芋，任谁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愿意接手。

　　正当邱与还以为此事要僵持到底时，兵部侍郎汪忠泉突然上前，道：“禀皇上，臣以为翰林学院编撰刘远山可担此大任。”

　　“刘远山？”随安思索了片刻，似是才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可是秋集县人，上届探花郎刘远山？”

　　“正是，之前水利注编，农学三论便是由其整理编成，足以见得其学识论见。”

　　一旁的邱与还见此，心中奇怪：这汪忠泉向来谨小慎微，对人对事很少发表看法，今天怎么突然当起了出头鸟？

　　坐在上首的随安闻言并没有着急下定论，而是又问了句：“其他爱卿可还有举荐人选？”

　　几息过后，翰林学士出列道：“臣与汪侍郎所见一致。”

　　没一会的功夫，礼部尚书黄大人，御史大夫王大人等也出列同意推举刘远山。

　　见此随安屈指轻敲着龙椅的扶手，沉思片刻，做了决断：“那便定刘远山，拟旨令其即刻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