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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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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冬,月羌都城,满城银装。
紫宸殿外一棵笔直的青松突然抖落满身轻雪,发出簌簌声响。
呼呼的寒风灌入殿内,为本就冷凝的气氛再添一层寒意。
邱与还(huan)站在大殿中央听着身后朝臣齐齐跪倒请求息怒的声音,眼底满是嘲讽。
坐在上首的随安抿了口清水润嗓,再开口时已听不出喜怒:“陈爱卿有何要说?”
听到问话,原本缩在后面的大理寺卿连忙膝行到邱与还身侧,辩解道:“臣,臣管教无方,纵容族中子弟当街纵马伤人,恐吓百姓,这确有此事,
但邱大人所说收受大量贿赂一事,还请拿出证据。”
要证据还不简单。
邱与还深谙这些蛀虫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德性,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本绿皮封面的书册。
书册封面十分精美,左侧画着一片桃林及一对衣袂翩翩,半露不露正躺在石块上的璧人,右题乾坤图三个金边大字。
“诸位大人可认得此书?”
这......
底下大臣面面相觑,脸皮稍薄者已面红耳赤,当即跳脚道:“如此有伤风化之物,邱大人怎可带到大殿上,污皇上的眼。”
闻言,邱与还轻啧一声,“原大人既说有伤风化定是知晓其中内容,同为男子这床笫之欢本也是一门学问,原大人如此可就做作了。”
说完不待原大人再次跳脚,她收起眼底的嘲弄,话锋一转:“连博学多才,慧眼如炬的众位都被其表象所惑,看来陈大人的一番苦心算是没有白费。”
在邱与还拿出书籍时,陈大人就知自己大势已去,此时被邱与还轻飘飘的一瞥,更是瞬间面如死灰。
邱与还将书册高举翻开,在大殿中走了一圈,让众臣看清,只见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艳图而是密密麻麻的收支往来。
收吴子辉一百两,收黄炎岩茶三斤,金条二十根……一笔笔巨大的数目,使得大殿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见此,邱与还才心下满意,将账册呈给随安,并做解释:“此账册是在陈大人书房桌子正中的暗格中找到,其中记录了其与各个富商豪绅的钱财往来,请皇上过目。”
跪着几百人的大殿上一时寂然无声,只有坐在上首的随安翻动书页的沙沙轻响。
那声音宛若一把悬在众人头上,不知何时挥下的死神镰刀,令人心慌气短,连呼气都一再小心。
随安快速翻动,接着将书册合上,轻摁眉心,年轻的帝王并没有像想象中一般发怒,只是一锤定音,直接下令:
“大理寺卿陈利民收受贿赂,管教无方致使族中子弟纵马伤人,借势欺压百姓,且借职位之便徇私舞弊。
著抄家流放,收受钱财尽数充入国库,族中子弟三代不可为官,并大理寺卿职位空缺时日由监察司暂为代理。”
陈大人被带下去后,上朝的时间已过大半。
邱与还回到队列后,随安身边的德善公公随即上前,用尖细的嗓音照例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走出紫宸殿,飘扬细密的雪花便迫不及待地落在了邱与还的衣领上。
经过大清早情绪上的起起落落,经过她身旁的朝臣个个面色戚戚,往日里每每下朝都要来阴阳怪气几句的常客,今天也是步履匆匆连眼刀都没有分她一个。
怪不习惯的。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邱与还将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转头注视着紫宸殿上的龙椅神色莫名。
“小邱大人。”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
她转身,就见随安身边的德善公公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小邱大人,皇上有请。”
跟着德善来到御书房门口,其停住脚步笑着道:“小邱大人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着呢。”
说完又凑近将邱与还衣领上的落雪轻轻拍去,小声提点:“皇上心情不好,等会小邱大人进去还是顺着些。”
邱与还神色淡淡地点头,“麻烦公公了。”
御书房内,随安正坐在案桌前批着奏折,听到声响直接开口道:“坐一会,等朕这两本批完。”
邱与还于是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
御书房对于邱与还来说并不陌生,但每次来总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
像今天她才发现原来御桌离自己现在所坐的位置这般远,紫宸殿上的龙椅和石阶下的朝堂也如是这般,都是不可跨越的天堑。
耳旁传来一声轻响,随安放下御笔抬眼看来。
两人视线相触,邱与还一怔,接着迅速垂眸,站起身问:“皇上找臣来有何吩咐?”
面前的人眉眼微低,满身浸透着的疏离,随安想忽视都难,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而后缓缓开口道:
“今年入冬过早,雪一直下,没有个停歇,各群或多或少都受了点影响,尤其是地处北边的余洋群,今年秋季一场蝗灾,百姓本就收获不丰,如今闹起了严重的饥荒。
刚刚朝会上朕虽让户部尚书拨款赈灾,但如今国库空虚,你等会安排人去把陈利民的家给抄了,把清点完的账册拿给朕。”
邱与还:“是,那臣先告退。”
“等等,怎么还是这么急性子。”
随安语气中藏着点无奈,习惯性上扬的薄唇说出来的话亲昵温和:“朕让德善拿件大氅给你披上,大雪天穿这么单薄,小心别染了风寒。”
邱与还闻言藏在袖子里的手陡然握紧,生硬地拒绝:“谢皇上关心,臣不冷。”
说完不等随安回应便干脆利索地转身离开。
这样就很好。
邱与还边快步往外走,边在心中说服着自己。
站在原地的随安看着她逃也似离开的身影,微扬的唇角慢慢平直,一脸深思。
宫门外一匹白色的骏马正踢踏着蹄子,马脸上似有不耐。
邱与还呼了口气,走上前,安抚性地摸了摸它头上的一撮灰色鬃毛,接着翻身上马直奔监察司而去。
陈府坐落在都城最繁华的街道——永安街,这里有都城最大的酒楼,商贩众多店铺林立,也是官员宅邸的聚集地。
邱与还的府邸也在这里,并且因为她好吃善聊永安街上的住户与她都十分熟悉。
见她带着一队人马直奔陈府而去,胆子大的直接喊道:“邱大人这是去陈府办事呐?”
邱与还赶时间匆忙地对那人点点头,周围的人见此心里立马就有数了。
“哎呦,这陈大人也犯事了?”一黄衣妇人惊讶道。
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妇人接茬:可不嘛,没瞧见邱大人都带着人上门了,指定被抄家喽。
接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谈论了起来。
“嗐,这京中的大官看起来还是邱大人靠谱。”
“你这话说的,邱大人的监察司可是专门管着其他大官的,必须靠谱啊。”
“那按你这么说,邱大人是官爷中的老大了?那必须是啊。”
听闻此间议论,原本在字画摊上相看字画的青衣书生转过身来,状似不经意的插话:“就在下所知,丞相才是百官之首。”
原先说话的两人闻言,面上一愣,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随即摆摆手道:“后生是外地来的吧,等你在都城住一段时间你就知晓了,这邱大人可了不得。”
由此邱与还和监察司在百姓心中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查抄陈家花费了挺长时间,这陈利民就跟耗子似的,东挖一个坑西挖一个坑,等侍卫把整个陈府翻了个底朝天,日头已往西斜。
邱与还让侍卫押送一车车的财宝进宫交接给国库,自己则拿着账册去找随安。
邱与还到时,随安还在御书房的案桌前处理公务。
听到响声才从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来,见是她,于是问:“结束了?”
邱与还点头,走上前将账册递给他。
随安接过看了一眼,紧皱的眉头骤然放松,“这次多亏你揪出陈利民来,解了朕这燃眉之急,不然余洋群的百姓就遭殃了。”
邱与还立在一旁见他双眼布满血丝,不住的揉捏太阳穴,就知这人偏头疼又犯了。
她下意识地抬脚上前但下一秒又生生地忍住,顿了顿才平铺直叙地答:“为皇上分忧是臣应做的。”
随安本就头疼,再听到她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只觉得头瞬间更疼了。
虽然他很想知道邱与还最近在闹什么别扭,但今时不同往日,昔日还只有自己膝盖高的小包子如今已经长身玉立,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
只是年岁增长这臭脾气也渐长,她自己不想说的那是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真是……
随安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御膳房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醋酸鱼块,一起吃点?”
御膳房做的醋酸鱼块,酸甜适中,滋味勘称一绝,极合邱与还的胃口。
若是往常,邱与还定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但今时不同往日,身为臣子有些规矩是该捡起来了。
她自嘲一笑,张口正想拒绝,就见随安站起的身子轻晃,似要向后倒去。
她心尖一跳,急忙上前扶住让人坐下。
“德——”
喊话被随安挥手打断,“朕无事。”
“无事?那到底怎样才算的上有事?”
邱与还抿唇,连日来的烦躁和郁结就像找不到突破口的岩浆,在心间不断翻涌沸腾,灼烧的她理智全失,顺带脱口而出的话语也裹挟着情绪:
“明知自己有偏头痛的毛病,御医再三叮嘱不能过于劳累,你全都当成了耳旁风,这月羌难道没你一天就会灭国?”
一边说一边瞥到桌上摊开的奏折,语气越发生硬:“就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你决定,养的那么多大臣是拿来干摆着当吉祥物的?”
“小七。”随安嗓音低沉,警告地喊了声。
邱与还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陡然涌起的繁思杂绪,伸手熟练地按压着他的太阳穴和头部,缄默不言。
随安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当朕想啊,但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之前父皇为消灭诸侯国实现大一统,连年征战,百姓生活艰难。
这十几年来月羌虽然稳定发展,但也只是解决了温饱,加上近几年临海的鱼跃国虎视眈眈,朝中大臣青黄不接,
朕也不想这么累但朕的背后是月羌千千万万的百姓,朕,必须用心。”
头上力道适中的按压,缓解了头皮的紧绷感,让连轴转了一天的头脑慢慢放松下来,随安阖上双眼语气轻飘。
站在他身后的邱与还缄默不答,只是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
原本清俊儒雅的皮相,爬满了显而易见的疲惫,往日吟诗挥剑,随心自在的意气风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突然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慌,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帮到他。
先前因为一己私情想要远离的念头,顿时四分五裂,本就不算坚定的内心剧烈动摇。
邱与还认命般闭了闭眼,放不下就不放了吧,只要他想,倾尽她之所有也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