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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莲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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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学生村官办公室都知道,白荷村的江姜喜欢他们办公室主任周丰年。
大夏天的,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莲花乡家家户户种了好几亩水田的荷花,有些早荷都谢了长出嫩嫩的莲蓬,这个时候,莲蓬量少,还不到大面积采摘上市的时间,乡镇上少有人卖。
每逢周丰年在乡镇大学生村官办公室值班,那个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病秧子江姜,就蹬着小三轮车,戴着草帽,拉一车斗鲜嫩的莲蓬,用大片的荷叶垫着,车角点缀几朵荷花,在临街的乡镇办事处二层小楼前卖莲蓬。
鲜嫩水灵的莲蓬,莲子清甜降火,一个才卖三毛钱。嘴馋的大学生村官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他们的周主任每个星期从乡里的试验田上来,到办公室值班,他们好到那江小哥的三轮车边上买莲蓬。
于是周丰年每次到办公室,推开老旧的玻璃门,迎接他的除了空调的冷气,还有几个同事热情的招呼:“周哥!”
周丰年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坐到自己办公桌前,开始写日志。跟他同期的韩劭打趣他:“你的小尾巴还没到呢?”
“你瞎说什么。”周丰年失笑,却也忍不住往窗外看。
江姜有心,每次都挑正对着周丰年办公桌旁边窗子的地方卖莲蓬。
这天日头大,气温高,周丰年坐村长的摩托顺路来乡里,都被暑气蒸的难受,不知道江姜那小身板扛不扛得住。
周丰年向窗外看,临街的地方一直都摆着地摊,乡亲们卖点手工品和小菜、禽类,现在是上午,树荫下有阴凉的地方早被人占去,只有一块光秃秃的被太阳暴晒的空位等着江姜。
算着江姜骑三轮到达的时间,周丰年加快了笔下的速度,日志是他的分内工作,必须要完成。
村官办公室不大,莲花乡下面白荷村、红莲村、大叶村三个村子,一共有五个村官,但其中真正有“编制”的只有周丰年一个。
他们S大著名的魏博士在这有一个农作物实验项目,建了一个实验站,二十几个研究员一边实验一边帮助莲花乡搞脱贫,这些年成果颇丰,每一届都有S大的毕业生来这里工作,一般三年一期,到周丰年这里已经是第四期了。周丰年算这一期的负责人,因此莲花乡大学生村官的“编制”就给了他。
刚到莲花乡的前半年,周丰年一直扎在白荷村的试验田里,直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下来,他才松一口气。也就是那段时间,恰逢临江地区的雨季,连日的暴雨把荷塘全淹了,江边的堤坝也要人日夜看着,周丰年带着实验站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挨家挨户帮忙修房顶、排水、搬沙子抗洪,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江姜。
草草写完最后一行字,周丰年松了口气,把日志合上交给新来的学妹,让她后天去镇上汇报的时候带去给领导签字。
办公室主任的工作不复杂,日常事务有常驻办公室的组员完成,周丰年的工作还是主要在实验站,他每周抽一天来检查工作和写日志,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
周丰年刚把钢笔盖上,韩劭敲敲他的桌子,笑吟吟地看着他:“人来了。”
其他三个组员欢呼着跑出去买莲蓬。
周丰年笑了笑,倒不急着动作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拿一根出来点上,靠在办公桌上和韩劭说话,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的街对面。
韩劭也叼着烟。两个高材生穿着素色的T恤和大裤衩,脚上踩着牛皮凉鞋,皮肤被乡间烈阳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清晰硬朗,看起来就是两个农家精壮的小伙子。
“还有半年就填意向表了,你要留啊?”韩劭问。
周丰年吐一口烟没说话,半晌才答道:“留呗,回去干嘛,这项目不落地我不甘心。”
“你可拉倒,”韩劭笑着轻轻踹他一脚:“魏老这个项目跑了十二年了,真正落地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咱们搞生物的要熬可有的熬,等你变成老头,这项目都不一定能落地。”
“你知道不就行了,”周丰年白他一眼,眼神瞟向窗外,弹了弹烟灰:“我不愁钱,也没爹娘要伺候,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管好你自己。”
“哟,明明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好意思拿科研工作当借口,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啊。”韩劭哈哈大笑,灭了烟,也看着窗外,街对面的小三轮在太阳底下晒着,三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围着小三轮和小三轮的主人,碧绿的荷叶从缝隙露出来,夏日炎炎里添上了喜人的色彩。
周丰年慢慢地吸烟,没有搭理韩劭,他也不恼,伸手推开老式推拉的窗户,冲着那小三轮喊:“江老板,我也想吃莲蓬。”
热气轰得从大开的窗户闯进办公室,熏得周丰年眯了眯眼。几个组员笑着起哄,须臾之间,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在窗边响起:“韩哥,给你……”
周丰年侧过头,正好和江姜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对上,那人一激灵,本就被热得发红的小脸瞬间烧到了耳朵根,他抿着嘴,转而又甜甜地笑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小手举着三四个嫩绿的莲蓬,递到窗台上,“……周哥,这几个是给你的。”
韩劭嚷嚷着:“哎哎哎,小江老板,你怎么还搞差别待遇啊?咱可不兴这么干啊。”
江姜只顾着看着周丰年傻笑,一双杏核眼亮晶晶地望着他,草帽阴影下一张小脸,有汗珠从额间滑落。周丰年喉头一紧,深深吸了口烟扭头冲室内呼出,叼着烟伸手接过莲蓬:“谢谢。”
手指在拿莲蓬时不小心划过江姜的手心,小孩儿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扭捏着低下头不敢望他,但还牢牢扎在窗沿下不肯走,另一只手草草擦拭额间的汗水,状似无意地悄悄抬眼瞄着。
周丰年叼着烟扒莲蓬,三两下剥开一粒白胖晶莹的莲子,这个时候的莲子嫩得能掐出水,莲心也不苦,他捏着莲子倾身,伸手到窗外,递到了江姜嘴边:“张嘴。”
江姜愣了愣,咽了好几口口水,犹豫着微微张嘴,周丰年捏着莲子,抵着被抿红的嘴唇轻而易举喂了进去。
韩劭看不下去,叫嚷着走开不自讨没趣了。江姜羞红得像煮熟的河虾,慢慢嚼着清甜的莲子,又从里面品出另一种香甜来。周丰年的手指间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男人熟练地拨开莲子,一颗一颗地喂到江姜嘴边,每次一伸手,那股烟味就勾的江姜忍不住吞咽。
两个人隔着窗,喂完了一个莲蓬里的七八个莲子,周丰年把烟头摁灭在挖空的莲蓬里扔进垃圾桶,冲江姜招招手,“你进来坐着,里面凉快,等会儿我工作完一起回去。”
“……哦哦!”江姜几乎同手同脚地走到一旁办公室的门边,小心翼翼推开老旧的玻璃门,踩着小碎步凑到周丰年办公桌前,周丰年点点自己的椅子让他坐下,上楼去拿资料。
周丰年一上楼,三个刚来没多久的小年轻就凑到江姜边上逗他:“哎呀!我都没见过老大这么温柔呢!真是太虐狗了!”
“就是就是,甜死我了甜死我了,老大人又帅又酷,竟然还能这么温柔!”
“姜姜真是好眼光。”
老实巴交的江姜被三个人逗得抬不起头,坐在周丰年的木椅子上捏自己的衣角。三个人看江姜这幅羞涩样子哈哈大笑,学妹说:“姜姜,跟我们说说,你和咱们老大怎么认识的呗?”
“就,就是去年夏天,抗洪的时候认识的,”江姜低着头,羞涩地笑:“他,帮我救我的小猪仔。”
江家父母兄长都进城打工了,姐姐也嫁到镇上,白荷村家里只剩下奶奶和病秧子江姜。江姜打小不受宠,身子骨差,小病不断,每年治病吃药就要不少花销,读书时脑子也不灵光,江爸爸做主,让他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留在家里和奶奶一起照看家禽和分配的几亩田地。
去年夏天雨季来临,暴雨淋塌了他家的老猪圈,积水都要淹过了人大腿,江奶奶忙着把屋子里的水往外舀,江姜穿着破旧的雨衣到外面找被冲走的猪崽。
江家好些年不养猪,因为麻烦还没必要,还是江姜过年的时候求了哥哥好久,江哥哥悄悄给他买了一只小猪崽,为此还被江奶奶念叨了好久。这头猪崽被江姜悉心呵护,成长的很不错,江姜倾注了很多心血,打猪草拌猪食亲力亲为,结果被突然而来的暴雨和洪水冲走了。
江姜边走边哭,他觉得自己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天上下着大雨,单薄的江姜走在雨里,拖鞋上沾满泥浆,一身狼狈他也不管,他一边抽泣,一边四处张望,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排水,没人关心他,也没人关心他的小猪崽。他找不到人帮忙,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雨越下越大,淋得江姜睁不开眼,可是他不愿意回家,也不敢回家,他怕奶奶骂他,也想找到他的猪崽。他想着往后山上去,可能小猪被吓到跑上了山,他还没往山道上走几步,突然被人喊住,紧跟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手腕:“喂!你干什么?现在不能上山。”
周丰年看到的是小脸煞白,红着眼睛,脸上泪水雨水掺半的江姜。
“我,我的小猪被冲跑了,我要去找猪。”江姜性格内向寡言,不擅长与人沟通,周丰年人高马大,还十分面生,吓得他不敢大声说话。
周丰年皱了皱眉头,“可是现在雨太大了,上山很危险,可能有滑坡和山洪。”
江姜当然知道,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实在是走投无路。想着想着一扁嘴,又要哭:“那我的小猪怎么办?”
周丰年看他瘦瘦小小,还是个孩子模样,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孩丢了猪怕被大人骂,心里虽然暴躁,但还是勉强地安慰他:“等雨停了再找,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我跟你家长说,你别怕。”
江姜摇摇头:“我不回家。”
周丰年急着去实验田,没工夫跟他犟:“那你跟我来,等雨小一点,我陪你去找小猪。”
江姜迷迷糊糊地跟着周丰年走了几百米,到了村子边界的实验田,周丰年让他坐在实验田边临时搭建的平房院子里,头顶有茅草顶,淋不到雨。
这时候江姜才反应过来,这个人应该是到他们村里来搞研究的大学生。
这些年来他们这里做实验的大学生不少,来来往往的,都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个人跟他印象里别的大学生不一样。别人都是戴着一副眼镜,文文弱弱的,瘦得像跟杆儿。
这个人又高又壮,穿着迷彩短裤和白色大背心,脚上一双牛皮筋凉鞋,看起来像个农家小伙。
想着刚才一路他盯着不放的健硕背影,和之前抓着他手腕的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江姜突然有些脸热。
周丰年拿着一沓资料从屋子里出来,鼻梁上多了一副窄窄的无框眼镜,江姜盯着他脸瞧,周丰年五官立体,眉眼深邃,鼻梁高又挺,留着个圆寸都遮盖不住他的十分英俊,多了一副书卷气的眼镜,配上他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突然就有种严肃的学者气质。
“我脸上有东西?”看见坐在院中板凳上的江姜怔愣着盯着他,周丰年皱皱眉,江姜一个激灵,红着耳朵低下头:“没有没有,我发呆呢。”
“这雨还要一会儿才能停——你穿着雨衣不热吗?”周丰年在挨着江姜的一张板凳上坐下,开始翻阅手里的数据。这场大雨淋坏了电路,全村都停电,屋子里闷热得待不住人。
江姜“啊”了一声,手忙脚乱脱了雨衣抱在身前,脸上的温度始终下不去,他忐忑地瞟了周丰年一眼,那人眉头紧锁盯着手里的数据,没工夫看他。
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落,江姜望着雨幕发呆,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啦啦的雨声和周丰年翻动纸张的声音。
他的心出奇平静,扭头看周丰年的时候,盯着那人俊俏的侧脸,江姜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开始闹腾,他都害怕周丰年是不是能听到。
周丰年看完了资料,脑子里还想着公式和试验结果的问题,摘下眼镜揉捏三叉神经,心烦意乱。
“我叫江姜。”江姜大着胆子开口,手心里全是汗。
“周丰年。”
“你是来做实验的大学生吗?”
周丰年点点头,见雨势依旧没有变弱的意思,便于江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是啊,来了半年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呢,刚刚你喊我,我都吓了一跳。“江姜笑着说。
周丰年勾勾嘴角:“我一直在村另一头的实验站里做实验,不怎么出门。”
“这样啊,”江姜转了转眼珠子:“好辛苦哦,我记得好多年前就有科学家和大学生来做实验了,你们做的是什么?还没有做完吗?”
“科研这种东西,哪有完的时候,”周丰年说:“前些年做的是莲科植物杂交改良与环境适应,这两年试验成果已经引入种植了。”说完周丰年才觉得有些不妥,小孩子哪听得懂这些。没想到江姜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好厉害。”
“……还行吧,”周丰年淡淡地笑:“这是前辈们好几代人的研究成果,我们也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
江姜根本听不进去,三言两语,周丰年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到达一个史无前例、无人可及的高度,望着他的眼睛都快变成星星眼。
“你呢?高几了?”
江姜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清醒过来,尴尬地笑笑:“我今年19了,不过我早不读书啦。”
周丰年愣了一下,摸摸鼻子,白荷村脱贫也就是前两年的事情,乡村里不乏初中毕业就在家务农或者打工的孩子,江姜长得显小,他就想当然以为他还在念高中。
“我脑子太笨,读不出什么名堂来。所以我特别佩服你们大学生,真厉害。”
“也没什么,顺其自然罢了。”
两个人话语间,雨渐渐小了,周丰年淋着雨,带着江姜离开实验田去找猪。此时的江姜像是换了个人,压根看不出来来时的愁云惨淡,跟在周丰年后面问这问那:“你的名字不像城里人,我小学同学也有叫丰年的呢,他哥哥叫丰收。”
“我姐姐叫瑞雪,”周丰年兴致不高,却还是回答了江姜的话:“瑞雪兆丰年,我就叫丰年了。”
“你姐姐名字真好听。”
“嗯。”
江姜忍不住没话找话,两个人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终于在路过山脚一堆乱石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哼哼声。
“是我的猪!”江姜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自己的猪丢了,光听见声音见不到影子,急得他又要掉眼泪,周丰年皱着眉让他不要大喊大叫,别把猪崽吓跑,江姜含着眼泪点点头,紧紧咬着嘴唇。
周丰年个高人壮,踩着乱石堆往上爬,江姜忍不住说:“你小心点。”
男人翻进乱石堆里,看见缩在角落的猪。
“你这是小猪崽?”周丰年气笑了:“它至少得有快一百斤了吧?”
江姜知道他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它还不算很胖……”
“是不是背上有块黑花?”
“对对!就是它!”
周丰年毕竟还是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城里学生,赶猪的本事还没学会,废了好大劲,环着它,拎着猪前腿,把江姜的小猪崽从乱石堆后面推了出来,弄了自己一身泥水。
江姜三两下把猪弄到了地上,又伸手要去接周丰年,被他拒绝了,周丰年找着平衡翻下来,头上汗水和雨水混到一起。他舒了一口气:“好了,送你回家吧。”
两个人赶着猪到了江家门口,江姜非要他进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周丰年看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背心,想了想答应了。
江奶奶清理干净屋子,看见江姜赶着猪回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见到周丰年也很客气,让江姜好好招待客人,自己撑着伞去老姐妹家聊天去了。
江姜给周丰年拿了自己哥哥的旧衣服,周丰年少说有一米八五,江哥哥一米八零的衣服勉强够穿。周丰年也不矫情,脱了衣服进到后院里的浴室,江姜咬咬牙,开了燃气给他烧热水洗澡。
“周哥,换洗衣服给你放外面凳子上了,”江姜站在浴室外紧张地说:“你的衣服我帮你洗了,晾干后送到你们实验站去吧。”
周丰年的声音混着淋浴的水声:“行,那谢谢你。”
江姜红着脸拿起周丰年的背心和短裤走了,透湿的衣服还带着周丰年的体温。他打了一盆水,坐在屋檐下准备洗衣服,看着手里的背心和短裤,江姜没忍住,慢慢把衣服凑到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嗅,汗湿的气味,混着他熟悉的乡间泥土的味道。
江姜脸火烧一样的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