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吟》土衛十一

3、大丈夫，当如是

　　灵泉县的夜空被无数燃烧的屋舍撕开一道道猩红狰狞的裂口，浓烟裹挟着火星直冲云霄，将月光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

　　作为南北水路枢纽，这座古城在漫长的岁月里并非第一次经受战火。区区数百黑天匪，本不该撼动其根基。相传前朝神月开国之初，便是以天泉道为基业，大将白羽曾在此以八百水军大破北方数万蛮兵，谱写了名垂青史的传奇。

　　然而，英雄之地，早已人心不古。

　　天泉道使令闻风先遁，城防指挥使不知所踪，大小军官纷纷携带细软家眷仓皇出逃。八千守军顷刻间土崩瓦解，竟让这群凶匪如入无人之境！

　　“好一个富得流油的温柔乡！这里的人莫非都是面团捏的？”一名满脸虬髯的黑天匪狂笑着，将手中砍得卷刃的大刀从一个官兵尸体上拔出，随手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抛入身后染血的河道。“这等军功，遍地都是，不值钱！抢真金白银才是正经！”

　　县衙之外，已成修罗场。黑烟蔽空，流矢横飞。

　　洛长离死死拽着贾浩元的手腕，在烈焰熊熊、尸骸遍地的街巷中拼命奔逃。身后黑天匪的喊杀声、狂笑声与百姓的哀嚎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城防军营早已化作冲天火海，溃散的兵卒四处逃命。唯有县衙那两扇朱漆大门前，灵泉县司使魏凌来正率领着不足百人的衙役和零散收拢的残兵，用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魏凌来顾不得上级早已逃之夭夭，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是灵泉县的父母官，守土安民，责无旁贷！

　　“快！进县衙！快！”魏凌来声嘶力竭地大吼，手中铁胎弓弦声连震，一箭竟能穿透三名匪徒的胸膛，其力道之猛、准头之精，令人骇然！

　　百姓们哭喊着、推搡着，疯狂涌向那象征着最后生机的衙门。洛长离目光锐利如鹰，猛地发现一队数十人的黑袍悍匪已从侧翼小巷悄然包抄而来，手中长刀闪着寒光，直扑向衙门口那些惊慌失措、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

　　危急关头，洛长离脸上那十六岁少年常有的神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冷静与决断。

　　“贾浩元！左边！”他低喝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竟主动冲向那伙凶徒！

　　黑天匪见一个半大少年孤身冲来，皆露出残忍的狞笑。为首匪徒刀光一闪，直劈洛长离面门！洛长离身形如鬼魅般一侧，手中那柄采药用的短锄化作一点寒星，毒辣无比地直凿向对方咽喉！那匪徒万没料到这少年出手如此狠厉刁钻，吓得怪叫一声，慌忙后退，险险避过，惊出一身冷汗。

　　洛长离借势旋身，药锄横扫，又逼退另一人。

　　“小杂种找死！”第三名匪徒怒吼着，长刀挟着恶风当头劈下！洛长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无法格挡——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粗壮的门闩呼啸着砸来，精准狠辣地砸在那匪徒握刀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贾浩元喘着粗气，脸上溅了几滴血点，却咧开一个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笑容：“嘿……小爷我……我也是练过几下子的！”

　　两人背靠背，在这狭窄的燃烧巷道中并肩而战。洛长离身形灵动，招式简洁狠辣，专攻关节、眼喉等要害；贾浩元虽无章法，却凭着一股狠劲和蛮力，门闩乱挥乱戳，竟也虎虎生风，一时逼得匪徒无法近身。

　　然而匪徒人数众多，很快重整阵势，再次围拢上来，刀光如网。

　　“不行了……顶不住了！”贾浩元咬牙嘶吼，手臂已被刀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洛长离目光一厉，猛地从怀中掏出一颗鸽卵大小、隐隐泛着红光的石头——正是那价格不菲的“火精石”！他毫不犹豫地将石头狠狠砸向身前地面！

　　“轰——！”

　　一团炽烈的火焰猛地爆燃开来，热浪逼人！黑天匪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焰惊得连连后退。洛长离趁机一把拽起贾浩元，用尽全力冲向县衙大门！

　　此时，县衙外的防线已到了极限。魏凌来浑身浴血，官袍破碎，身旁能站着的衙役不足十人。黑天匪如潮水般涌上，刀剑碰撞声、垂死哀鸣声不绝于耳。

　　“魏大人！接应！”洛长离用尽力气高喊一声，猛地将贾浩元推向由残存衙役用身体组成的盾墙之后。

　　“进衙！快！”魏凌来立于县衙台阶之上，宛如一尊血战神祇，铁弓震颤如霹雳，箭无虚发，每一次弓弦响动，必有一名匪徒应声倒地！

　　见最后一批百姓已撤入衙内，残存的衙役们发一声喊，合力推倒早已准备好的几大桶火油。烈焰瞬间沿着街道疯狂蔓延，形成一道炽热的火墙，终于将黑天匪疯狂的攻势暂时阻隔在外。

　　匪徒们在火墙外叽里咕噜地叫骂商议片刻，为首者眉头紧锁，似乎权衡利弊，最终调转马头，呼喝着集结人马，朝城中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洛长离趴在墙头，紧张地观察着匪徒的动向，心中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小兄弟，接着。”

　　魏凌来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沉稳。他扔给洛长离一个竹筒，里面是清水。

　　“多谢大人！”洛长离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污，接过竹筒猛灌了几口。

　　眼前的魏凌来，身着早已被鲜血和污渍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色官袍，身上多处刀伤草草包扎着，官服下摆已被血浸透，紧紧贴在腿上。然而，残破的衣袖下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结，紧握铁胎弓的大手粗糙而稳定，每一根线条都昭示着他绝非寻常文官，而是一头暂时收起了利爪的猛虎。洛长离早已听闻，这位魏大人曾是戍守北疆、箭术通神的边军骁将，却不知为何弃武从文，来到这南方水乡。

　　“小洛，多亏了你，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许多百姓才得以活命。”魏凌来将大手重重按在洛长离的肩膀上，目光中满是赞许，“此前你更从虎口中救下贾公子……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得到心中敬佩之人的肯定，洛长离胸腔中涌起一股热流，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魏大人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对了！”洛长离猛地想起什么，指着黑天匪退去的方向，语气急促，“魏大人，我刚才看得分明，那些匪徒是朝着那个方向集结而去的，那个方向是……”

　　“是我家！是贾府的方向！”原本瘫坐在地喘息的贾浩元像被针扎了一样蹦起来，猛地抓住魏凌来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魏大人！快！快调兵去救我爹！他们肯定是冲着我家的钱财去的！”

　　魏凌来环顾四周，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无奈与痛楚。身边尽是伤痕累累、几近脱力的衙役，以及惊恐万状、手无寸铁的百姓。哪里还有一兵一卒可调？

　　他沉默片刻，迅速召来副手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一言不发地给自己的箭囊补满箭矢，动作熟练而飞快地为铁弓换上一根新的弓弦。

　　一名衙役牵来一匹略显老迈却依旧神骏的战马。魏凌来抚摸着马颈，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的烽烟，看到了昔日沙场秋点兵的岁月。

　　下一刻，他眼中迷茫尽褪，只剩下决然的坚毅。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依旧带着当年边军骁将的风采。

　　“贾公子，你待在此处，紧闭大门，等待援军。我去去就回。”

　　“魏大人！你一个人去？那怎么行！我也要去！那是我家！”贾浩元急得跳脚。

　　“若小洛所料不差，匪徒主力必是奔贾府而去。我尽力救下令尊。”魏凌来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们留下，这是命令！”

　　他使了个眼色，两名衙役立刻上前，将还要挣扎的贾浩元和洛长离拉回门内。

　　魏凌来用布条蒙住战马双眼，以免其受火光惊扰。随即，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驮着它的主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县衙大门，悍然撞入门外尚未熄灭的火焰！

　　只见他人在马上，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嗖！嗖！嗖！——三名在远处窥探的黑天匪哨探应声而倒！

　　洛长离挣脱衙役的手，扑到门边，默默注视着那个单骑冲入无边黑暗与火海的背影。那背影并不魁梧，却撑起了一片绝望中的天空。无数关于英雄、关于边关、关于家国的模糊想象，此刻在他脑中奔涌沸腾，最终汇聚成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击着他的心脏。

　　大丈夫，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