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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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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泉县的战火暂歇,硝烟与血腥味却仍未散尽。这座曾以繁华闻于天乾南方的水乡古城,在短短时间内接连遭受黑天匪与攻城战的摧残,满目疮痍,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陈琦婷被俘,洛长离与她共乘一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城楼上的守军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成为人质,投鼠忌器,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贾府一众老小,跟着归月军的接应队伍,缓缓离开了灵泉县。
红娘子柳红绡快马加鞭赶回城南前线。此时公主被俘的消息已然传开,天璇卫虽军心微乱,却并未溃散,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阵型,缓缓后撤,并未给归月军留下可乘之机。李晓月审时度势,果断下令归月军徐徐后撤,脱离接触。
“柳姐!干得漂亮!”一见红娘子归来,李晓月立刻策马迎上,难掩兴奋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生擒天乾公主,这可是旷世奇功啊!”
“非我之功……”红娘子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丝苦涩与愧疚,“是我大意冒进,中了埋伏,白白葬送了数百弟兄的性命……若非有贵人相助,我恐怕也回不来了。”
李晓月闻言,收起笑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她抽出腰间佩刀,举向天空,又拿出水囊,将清水缓缓洒向焦黑的大地,以此简单而庄重的仪式,祭奠此次战斗中阵亡的同袍英灵。
“如此说来,柳姐此次潜入城中,是另有能人相助了?”李晓月收起水囊,关切地问道。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叫洛长离。”提到洛长离,红娘子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胆识、机变、力气,无一不令人惊叹!”她将城中发生的事,尤其是洛长离如何识破埋伏、如何勇猛破敌、如何巧计救人,大致描述了一遍。李晓月听得极为认真,眸中异彩连连。
“如此少年英雄,若能加入我归月军,该有多好!”李晓月听得心潮澎湃,扬起马鞭,有些迫不及待,“他此刻人在何处?”
“正与贾府众人在城外安全处藏着。”红娘子很少见到主帅如此兴奋急切的样子,立刻建议道,“不如暂时让洛长离和贾府众人随我们回大营安顿,我们也正好趁机说服他加入。”
“如此甚好!就这么办!”李晓月高兴地一拉缰绳,战马原地踏了几步,这位平日里威严沉稳的主帅,此刻竟流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与娇憨。红娘子欣慰地看着,想起李晓月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肩上却扛着千军万马的重担。
天泉道下辖八县,治所灵泉县位于西南,另有荆县、岚县、栖霞县、青川县、白石县、落枫县、渊县和临华县。其中临华县位于天泉道与天波道交界之处,常年饱受匪患蹂躏,民生凋敝,最为残破。此次归月军从天波道北上,率先攻取了天泉道最南端的临华县作为跳板,继而直逼灵泉县,可惜首战受挫,只得暂时退回。
当李晓月初次见到洛长离时,只见一个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坚毅的少年站在贾府众人之前,眼神清澈却又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不知为何,她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欢喜。她驱马上前,毫不绕弯,直截了当地发出了邀请:“洛兄弟,我是归月军主帅李晓月。你救了我部下,又助我救出重要之人,有大功于归月军!可愿加入我们,共举大业,推翻暴乾?”
洛长离看着李晓月身后军容整肃、士气高昂的白袍将士,心中早已充满敬佩,此刻见主帅亲自邀请,且如此真诚豪爽,几乎想也没想,便重重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洛长离愿追随李将军!”
“小洛哥,这么爽快就答应啦!”红娘子高兴地拍手附和。周围的归月军士们也发出善意的欢呼和欢迎声。
“李将军不仅人美,更治军有方,麾下将士个个如龙似虎,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加入如此雄壮正义之师,是我洛长离的荣幸!”洛长离天生善于交际,立刻笑着与围过来的几位归月军统领寒暄起来,几句话便拉近了距离。
然而,“美”这个字眼,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李晓月。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极快地拂过左颊那道淡淡的箭疤。这伤痕虽未严重损及容貌,却像一根无形的刺,一直扎在这位正值芳华、同样爱美的女将心中。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一旁被看管着的陈琦婷,那位公主即使身处敌营,略显狼狈,却依旧难掩其天生丽质与高贵气度。两相对比,一丝难以言喻的自卑感悄然滋生。
她与陈琦婷曾在城楼上下遥遥对峙过,深知这位公主绝非养尊处优、只知享乐的娇弱金枝,其冷静的指挥和沉稳的气度,更像是一位久经沙场、处变不惊的大将。
李晓月迅速压下心绪,重新振作起来。她决定给这位被俘的公主一个下马威,厉声喝道:“阶下之囚,报上名来!”
陈琦婷并未被她的气势所慑,反而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又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手帕,仔细擦了擦脸颊上沾染的一点血污。她早已将束起的长发散开,如墨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在刚毅之中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柔媚风情。
这番从容甚至略带洁癖的举动,让习惯了军旅粗犷的李晓月暗自嗤之以鼻——皇室公主,果然矫情。
“陈氏长女,封号濯缨。”陈琦婷的声音平静无波。
“神月朝天波道使令李真言之女,现归月军主帅,李晓月。”李晓月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对方。
“李将军果然名不虚传。”陈琦婷微微踮脚,目光越过李晓月,扫视着正在休整的归月军队伍,点头评价道,“贵军武备虽略显陈旧,然士气旺盛,进退有度,令行禁止,战力不俗,可见李将军治军之能。”
她话锋微微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李晓月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我观贵军阵法演变、弩箭齐射之术,颇似当年戍守北境、威震天下的忠月军风格。不知贵军中,是否有忠月军的高人指点?”
李晓月心中猛地一凛,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刀柄,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这位气定神闲、仿佛不是被俘而是来做客的公主。
一个俘虏,怎能如此镇定?甚至对她的出身、对归月军的底细似乎都了如指掌?这份过度的从容和洞察力,反而激怒了李晓月,她感觉自己在对方面前仿佛被看透了一般。
“把她押下去!严加看管!”李晓月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
两名军士应声上前,伸手欲擒拿陈琦婷。却见陈琦婷身形微动,步法轻盈巧妙地一转,便轻松避开了抓捕。
“雕虫小技!”李晓月冷哼一声,右手如电探出,直取陈琦婷左肩,势要以军中擒拿手法将她彻底制住。
李晓月动作快如闪电,力道刚猛,右手成爪,眼看就要扣实陈琦婷肩井穴。陈琦婷却并不硬抗,暗哼一声,顺着她的力道俯身一转,同时巧妙调整重心,瞬间卸去了大半劲力,随即轻盈地向后一跃,脱离了李晓月的控制范围。
“能亲临战阵之人,果然不是草包。”李晓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些许改观,刚才短暂的交手,她试出这位公主手上确有真功夫,实力不容小觑。
“李将军言重了。”陈琦婷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今日本宫虽为阶下之囚,但观贵军气象,心生感慨,仍有几句忠言欲献于李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琦婷给李晓月一种极为危险又深不可测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疑虑和警惕,挥手让周围的亲兵退开一段距离,沉声道:“好,本帅倒要听听,你有何忠言。”
……
另一边,洛长离趁着大军休整、无人注意之际,悄悄溜到了一处偏僻的树林边缘。
“师傅?”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轻声呼唤。
等了许久,没有任何回应。洛长离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白曜给他的那枚月纹凤佩,举到空中胡乱摇晃,故意提高音量:“师傅——!美女师傅——!天下无敌、最美最厉害的师傅——!您老人家要是再不出来,徒弟我可就把这宝贝玉牌拿去当铺换钱买酒喝啦!”
“聒噪。”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洛长离只觉得手中一轻,那枚玉牌已然消失不见。他猛地回头,只见白曜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身后,玉牌正静静地躺在她莹白的掌心。她依旧戴着垂纱斗笠,一身素白旧宫袍,风姿清绝。那双璀璨的金瞳在薄纱后若隐若现,宛如寒潭星子,透着一种超尘脱俗、不可触及的绝美。
“师傅!您终于舍得现身了!”洛长离立刻凑上前去,脸上堆满了笑容。
“方才城中危急,多谢师傅出手相救。”他收起嬉皮笑脸,郑重地道谢。
“举手之劳。”白曜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日后行事,量力而行,勿再逞强。”
“是,徒儿记住了!”洛长离点头,随即又兴致勃勃地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树枝,比划着问道,“师傅,我观您出剑的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真是太厉害了!您什么时候能教我几招真正的剑法?”
“你天赋异禀,根基已成。勤加修炼,假以时日,实力必在我之上。”白曜看着他那笨拙又认真的比划,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
“师傅,您的腰牌居然能号令归月军的人,我猜军中定有认识您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恐怕是……白氏皇族的旧部吧?”洛长离压低声音,好奇地打听。
“聪明。”白曜的回答依旧简洁得令人挠头。
洛长离心里暗自纳闷,师傅是不是天生就不爱说话?不过转念一想,在青冥山冰窟里的时候,她比现在还要沉默寡言、冷若冰霜得多。
“你怎么看陈琦婷?”白曜忽然问了一句,话题转得毫无征兆。
洛长离愣了一下,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有勇有谋,洞察力惊人,临危不乱,是个厉害角色,城府很深……而且,”他顿了顿,咧嘴一笑,“她很漂亮,但绝对没有师傅您漂亮!”
白曜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被这直白的马屁噎到了。她抬起剑柄,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洛长离的脑袋:“不许胡说。”
“我向来实话实说嘛!”洛长离捂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不正经的孽徒。”白曜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责备。洛长离反而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感觉师傅比起初遇时,总算多了点“人味儿”。
“陈琦婷此次被俘,恐非表面那么简单,其中大有深意。你需多加留意,谨言慎行,不要中了她的……”白曜提醒道。
“美人计!对不对?”洛长离立刻接话,还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师傅您放心!徒儿我意志坚定得很!向来只中您的美人计,别人的一概免疫!”
话音刚落,洛长离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柔韧力道袭来,整个人惊呼一声,倒飞出去十来步远,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啃了一嘴泥草。
……
与此同时,李晓月靠在自己的战马旁,战马通人性般挪动身躯,用宽阔的马腹将她和陈琦婷与外界略微隔开,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你有何话,现在可以说了。”
陈琦婷目光沉静,缓缓开口:“李将军,你可知,归月军即将大祸临头了?”
李晓月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带着几分傲然:“大祸临头?凭什么?就凭你们京城来的那些禁军?他们确实精锐,但想一口吃掉我归月军,还没那么容易!”
陈琦婷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她用脚尖在泥地上大致勾勒出几条弯曲的线条,又从怀中掏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依次摆放在线条的关键节点上。
李晓月起初有些疑惑,但当她伸头仔细看去时,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那地上的图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天泉道下辖八县的分布简图?”李晓月蹲下身,手指点着那些碎银。她最近日夜钻研天泉道舆图,当陈琦婷摆下最后三块碎银,并标出其间水系时,她立刻认了出来,“这是荆县、青川县、渊县三地?”
陈琦婷指向右下角的一块碎银,又指向最下方的一块:“临华县地处天泉道与天波道交界,实为治所灵泉县之南部门户。李将军数千大军能长驱直入,想必此刻已完全占据临华了吧?”
李晓月沉着脸,点了点头。
陈琦婷拿起一根小树枝,在代表各县的碎银之间,尤其是几条重要的水陆通道上划了几下:“月江东西横贯天泉道,在此域内汇聚成大小湖泊数十,其中以镜月湖为最,连接南北交通的数条重要支流皆交汇于此。而荆县、青川县、渊县,恰好卡在这些水陆要冲的咽喉之地……”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晓月,缓缓道:“贵军此次大张旗鼓北上,明为围困灵泉县,实则为调虎离山之计。你们真正的目标,是趁朝廷注意力被吸引在灵泉之时,奇袭并拿下荆、青川、渊这三处战略要地吧?如此,便可扼住天泉道咽喉,进可攻,退可守。”
李晓月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些核心的战略部署,只有她和穆老等极少数人知晓。正如陈琦婷所料,她早已派出一支三千人的轻装精锐,偃旗息鼓,疾行迂回,志在夺取这三县。灵泉县下的主力,更多的是佯攻和牵制,能攻下固然好,不能攻下,也要尽力救出魏凌来和贾府众人,搅乱局势。
可这些绝密情报,绝无可能这么快就泄露出去。这一切,竟然全是这位公主凭借有限的信息和惊人的洞察力分析出来的。
此女之智,近乎妖。李晓月心中骇然。
“你们也是抓住了朝廷钦差南下、各地官员心思浮动、防御协调不及的时机发动此次攻势。围困灵泉县,挟持钦差,才能将调虎离山的价值最大化。”陈琦婷冷静地分析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随后她“啪”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树枝,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可惜,你们算漏了一点——荆县司使何晨光。”
“何晨光?”李晓月蹙眉,她和穆老对此人做过调查,知其出身水贼,手段狠辣,以武力强行占据荆县,扩张势力,在当地名声颇差,民心尽失。她们判断,以归月军精锐突袭,拿下荆县应不成问题。
“此獠乃真小人,大奸恶之徒。”陈琦婷语气森冷,“他岂会甘心只据一县?这些年来,他暗中招兵买马,势力早已渗透青川、渊县。如今,他实际掌控三县之地,拥兵自重,对朝廷阳奉阴违,对周边势力虎视眈眈。你们这招调虎离山,对他而言,恐怕无效,甚至可能是自投罗网。”
“何晨光明面上只有两千楼帆水军……”李晓月强自镇定地说道,那是何晨光起家的嫡系部队,以水战骁勇著称。
“三万。”陈琦婷竖起三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那两千楼帆水军是他核心战力,不假。但他这些年私下扩充的步卒、水勇,总数不下三万。而且据险而守,以逸待劳。李将军,你那支三千人的奇兵,此刻恐怕正一头撞向铜墙铁壁。”
李晓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传令兵!快!传令兵!”
她几乎是飞奔着冲出马匹的遮挡,厉声呼喊斥候与传令兵,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联系上那支前往突袭荆县的偏师,警告他们敌情有变,立刻停止前进,伺机撤退。
随着一只只信鸽扑棱着翅膀焦急地飞向夜空,一队队精锐斥候策马扬鞭、火速离去,整个归月军大营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而站在原地,遥望着这一切的陈琦婷,唇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