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之海》云养狗

2、上帝造石

　　「第二世界」这个游戏其实存在举报系统，主要是防止骇客篡改部分NPC的设定，同时给玩家们一个申诉道路。
　　诺伊尔追上穆勒的时候他已经调开投诉界面，手指头差一点就戳在举报键上：“大家朋友一场，我不想做这么绝情。”
　　诺伊尔看看穆勒，耸耸肩：“那好吧，你非要这样做也行，我的工号是365jsamci519jwhyige01。”
　　穆勒有些震撼地看着诺伊尔，嘴唇动了动，说：“你再讲一遍。”
　　“可以。”诺伊尔语气轻快：“我的工号是24569hshixnfbr6684437”。
　　“……”穆勒第一次感到失语，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诺伊尔，像是从没想过这位前同事原来是这样的人。
　　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啊曼努埃尔诺伊尔？

　　诺伊尔叹气，脸上终于带上了几分不忍：“托马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穆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诺伊尔逼到了中心线——世界如同被劈下的利剑砍成了两半，不见夜色的富人区旁是卑贱而低下的贫民窟，钢架堆叠出的杂乱楼房密密麻麻的填满每一个可以塞下一只脚的地方。
　　腥臭的贫民窟与光鲜的富人区之间这条通道，仿佛楚河汉街或者天堑难越，蒙上灰尘的玻璃被电线散发的热量烤得扭曲变形。建筑都是旧社会中规中矩的风格，薄薄的屋顶上信号接收仪向天空伸出绝望的黑色巨手，其貌不扬，稍显破旧，贫民窟是被抛弃的城市。

　　太荒谬了。

　　诺伊尔将穆勒掀翻在玻璃地面上，以要将他喉骨捏碎的力气掐住他脖子，令他的脑袋砸下又被震起。头顶是由霓虹灯构成的虚假阳光，「第二世界」的欢迎语还在四周不知疲倦的旋转。穆勒在晕眩中居然还能笑出声，他冲诺伊尔眨眨眼：“巴斯蒂没有把自己当做救世主。但菲利普，已经成为了上帝……”
　　诺伊尔举起手，黑色的刀刃在虚假阳光的照射下依旧折射出锐利的冷光：“当我把它从你右眼框中挖出来的时候你会想起巴斯蒂的眼睛吗。”
　　穆勒放弃挣脱，手肘用力往下一顶砸碎地面，诺伊尔下意识就要掐着他站起来，穆勒的腿已经夹上诺伊尔的脖子，旋身翻到他背上：“我已经换成义眼了，如果他不喜欢绿宝石，下次我会邮寄一对绿色玻璃过来。”
　　他大笑着用膝盖去撞诺伊尔的后背，再松手脱身从地面上完全破碎洞口一跃而下，坠入另一个世界。
　　“你帮我问问上帝，他为什么不敢在「第二世界」中创造一个巴斯蒂！”

　　诺伊尔撑着刀重新站起来，地面上数据网交织穿梭，很快补全了漏洞。一切都像是被按下暂停又再度播放的电影画面，他抬起头去看漂在左上角的显示屏，原先的地图已经翻成红色，剩下黄色的点在其中疯狂闪烁。
　　他摁下耳朵上挂着的通讯。
　　“已经接入托马斯的数据流。”

　　——

　　“我为什么不创造一个巴斯蒂。”我把这个问题在心底细细咀嚼一遍，没由来的感到可笑：“他们怎么知道我并没有创造一个巴斯蒂呢？”

　　31靠着我的腿坐着，又将脑袋趴在我的膝盖上，那对宝石会永远看向前方。很多时候我会将它看成是一只猫，一条狗，残忍和美妙两种情绪会在这个仿生人身上轮番交替，它代替我开口：“接受现实，这就是下层贫困人口遗留在这颓败世界的全部。”
　　我看见曼努震动的瞳孔，他拽着31的头发将它整个拖起来，又质问我：“你改了什么？！”
　　“一点思想。”我说：“这样看起来它是不是和巴斯蒂区分的更开了。”
　　31在曼努手下挣扎，它的很多举动都来自巴斯蒂，比如它一样很爱惜自己的头发。只是它的声音像是撕碎纸张时不自然的摩擦声，并不好听，看起来也挺痛的。
　　但它最终也没敢说出什么。

　　巴斯蒂是没有缺点的圣人。
　　31是能够被我塑造出各种样子的拥有巴斯蒂脸的东西。

　　霍尔德推门进来，明显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他抱着头盔，犹豫了半天，终于选择先从曼努手下救出31——他和巴斯蒂的关系太好了，好到无法忍受看着拥有巴斯蒂脸的仿生人也受到伤害。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会对31温柔的人。
　　“现在要试试思想交互吗？”霍尔德问：“我根据31重新设定了接口和内容，他…它可以和我们一样登录「第二世界」。”
　　“它不会登录。”曼努说，他把31重新摔回我怀里，我捏着它后颈上的皮肤，感受着人类没什么两样的触感，只有机械的嗡鸣让我厌烦。
　　霍尔德把头盔放在桌子上：“我已经改好了，为什么不会登录。菲利普，不是你让我改的吗？”
　　曼努又开始瞪我。

　　“它会登录，我让霍尔德加强了思维刺激，至少它脑子里还有点碎片可以用。”我把31从我怀里推下去，翘起腿给自己换了个姿势。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曼努将那个头盔没收了：“本身「第二世界」就会让人与生俱来的各种感官要素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巴斯蒂的碎片只有那么一点。就算你在我们的头盔里修复了漏洞，你又怎么敢去赌巴斯蒂会消散的更快还是被刺激到出现？”

　　“不会的。”我说：“我没想刺激巴斯蒂的大脑碎片，我只是想用它去吸引反秩序军。”
　　31也说：“毕竟最卑微的生命永远生存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霍尔德清晰地抽了口气，像是现在才意识到31发生了偏移。
　　我总是会解释：“这样它与巴斯蒂就区别的更开了。”
　　“你会把它错认成巴斯蒂吗？”霍尔德问我。
　　我想此刻我应该是在笑的：“当然不会，但我乐意尝试各种可能性。”

　　我想过如果巴斯蒂没有那么心软，在那场袭击就不会死亡。或者再往前推一点，如果他不诞生挽救世界这种可爱的想法，那些人也就根本没办法靠近他半步。
　　没有经过修饰的史诗里所谓上帝从青色的穹顶踏着神圣光辉牵上他们伤痕累累的手指，没有身裹白布的天使抚平伤口，展开圣洁的翅膀带他们前往永恒的宁静，血肉和扭曲的肢体。
　　只有永远黑暗下去的世界和意识。

　　巴斯蒂死后的第一年我曾经这样疯狂的想过，31出现后我又换了种想法。
　　如果从一开始巴斯蒂就不是天使而是恶魔，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我乐意让31改变，乐意让31去做这种尝试。
　　31永远也不可能替代巴斯蒂，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巴斯蒂。但是它确实有可能成为我幻想中另一种存在。

　　“菲利普拉姆。”霍尔德说：“你这样真的很恶心。”
　　“嗯。”我痛快承认自己的恶劣：“那又怎样，我就是坏。”

　　这场谈话最后似乎是不欢而散。
　　世纪苍顶的顶楼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招招手，31就乐颠颠地冲我跑过来。我想到巴斯蒂，如果我冲他招手，他只会笑着骂我“你在喊狗吗？”
　　31在我面前坐下，他总是会很乖巧的用脸颊贴着我的腿。我又想起那个宠物比喻。
　　很久以前——可能是五六年前，巴斯蒂曾经和我讨论过想养条狗，但现在这个世界，纯正的狗很难找到了，它们不是由机械运作，就是被加上各种各样的外骨骼改造的面目全非。我当时安慰他，和他保证我们会有一条可爱听话的小狗。
　　我还没有找到。

　　31温顺地坐在地上，我看着他，刚提起兴致没多久就又开始厌烦了。

　　它怎么能用巴斯蒂的脸做出这种表情，他居然能用巴斯蒂的脸做出这种表情！

　　“31。”我喊它，它立刻抬起头看我，如果不去注意它的眼睛，它的表情就和巴斯蒂看我时没有半点区别。因为最开始制作它的人就是我，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巴斯蒂。
　　我想了想，又说：“你笑一下。”
　　31反而皱起眉头，它语气温柔地问我：“菲尔，你怎么了？”
　　31有着和巴斯蒂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性格，它甚至还有巴斯蒂一小部分的大脑碎片，明白什么情况下自己能够和巴斯蒂更像，就如此时此刻。巴斯蒂不会马上就对我笑起来，而是会认为我遇见了什么烦心事，总要问一问我怎么了。
　　所以31模仿巴斯蒂温柔的语气时也是惟妙惟肖，如果我闭上眼睛，甚至没办法分清楚那句关心到底是巴斯蒂说的，还是31说的。
　　我说：“登陆「第二世界」以后，我要你根据托马斯穆勒的数据流找到他藏身的地点。我要你问他……”

　　“我要你问他：为什么不来亲眼见证，上帝创造出他搬不起的石头。「1」”

　　31似乎是想针对这句话说些什么，但我没有再理他了，我只是感到一阵堪称空虚的痛苦。
　　我把脸埋入手心中，却连半滴眼泪都没办法流出来。

　　巴斯蒂带走了我。
　　巴斯蒂抛下了我。

　　我太想他了，想得甚至开始恨他。

　　————

　　巴德斯图贝尔把头盔交给31，往常他都会和31说几句话，他的性格和施魏因施泰格有些像，身处这个时代还会对大多数人抱有温柔态度。加上31本身就是施魏因施泰格的仿生人，与其他人不一样，巴德斯图贝尔对31多少有些移情。
　　但今天巴德斯图贝尔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沉默着把东西塞给31，然后让它离开。
　　31拿着头盔问：“你不高兴吗？”
　　巴德斯图贝尔的脸只是变得更冷了。

　　31站在世纪苍顶的正中央，通过接线它成功实现了的脑机交互。这是它第一次进入「第二世界」，真神奇啊，一个仿生人居然也可以有自我意识的进入这里。
　　31往左上角看去，影像随着电流刺激他那机械制成的血管，知觉经络反应在那对绿宝石面前造了一面电子屏。红色的屏幕上有一个黄色小点在不停闪烁。
　　那是托马斯穆勒。

　　那个光点在原地停了足足两个小时没有移动过位置——也的确，穆勒是个黑客，接口插入的一瞬间他就应该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在等人去找。31想。

　　穆勒确实在等。
　　他在一个即将废弃掉的安全屋中，在叠楼区边缘早已被废弃的塑料板房和钢架的尸骨之下，从富人区照射过来的光线也无法穿透黑暗的地底，陪伴着他的唯有数十台大型信息处理器透出的幽蓝荧光，他将这些东西摆成了一个圆环，将电脑，还有那不怎么舒服的床铺围在一起，像一个机械的，但还有温度的拥抱一般。
　　如果来的是曼努，那就再打一架。穆勒掰着手指分析情况。如果来的是霍尔德，那就好好说说，说不定可以把人策反；如果来的是卢卡斯呢，就逃跑……嗯，最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菲利普亲自过来。不过他应该没空。
　　在脑子里把人都盘过一遍以后，穆勒倒回床上，思考着对方还有多久才能找过来。
　　六个小时以后，穆勒翻身坐起来，面无表情的想。
　　人呢？！

　　31正在闲逛。「第二世界」实在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虽然拉姆销毁了绝大部分，但还是留下了些许花草没有销毁。31不明白拉姆这样做的原因，毕竟就算它拥有施魏因施泰格的大脑碎片，拥有施魏因施泰格的部分记忆，它也只是个仿生人。
　　它蹲下来，仔细端详着长在钢筋铁骨中的白色绒球。
　　蒲公英。记忆抽动了一瞬，31敲敲脑袋，机械碰撞发出沉闷又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原来这是蒲公英。
　　31鼓起脸颊，试探性地呼出口气，那团白色绒球就一下散开，纷纷扬扬的往远处飞去。

　　31一下午都泡在走走停停看看给自己制造记忆的兴奋中。而屏幕上的黄点已经移动了有段时间——等人等到不耐烦的穆勒终于决定自己出击。
　　他从安全屋出来，利用追踪自己的信息流进行了反侵入，于是在他的面板上也多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点。穆勒查看地图判断位置，奇怪的“咦”了一声，发现对方的路线只在富人区内，居然一步都没踏进过贫民窟。
　　不会真的是菲利普吧！穆勒倒抽一口凉气，除了拉姆他想不到世纪苍顶中还有哪个疯子连进都不想进入贫民窟一步。
　　难怪这么久都没来。

　　穆勒收拾好东西，想了一会儿又把放在边上的盒子揣进兜里。人总是忍不住犯贱的。
　　穆勒苦中作乐地想。菲利普又不可能杀了我，我可是巴斯蒂最喜欢的朋友！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跟随那个绿点行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对方正蹲在路边扒拉砖块。穆勒犹豫了，先不说拉姆会不会干这种事，这个背影就和拉姆完全不一样啊。
　　他绞尽脑汁的回忆思考，要从记忆里翻出个人对上，答案呼之欲出，但穆勒完全不敢细想。最后还是对方先站起身转过来，对穆勒露出个微笑来：“嗨，托马斯。菲尔让我问你，为什么不来亲眼见证，上帝创造出他搬不起的石头呢。”

　　比菲利普拉姆亲自进来还要糟糕的事发生了。
　　来的居然是施魏因施泰格的仿生人。

　　————

　　自从巴斯蒂离开以后我们大家就没有再聚的这么整齐过。
　　作为创造了「第二世界」的人，我是唯一一个拥有在现实世界就能监控整个「第二世界」资格的人。他们这下过来全是为了白嫖我的监控视频。

　　“哦，托马斯来了。”霍尔德说，他看起来有点幸灾乐祸，同时又带着点对托马斯的不理解。像是不清楚托马斯为什么会离开世界苍顶，加入反秩序军与我们作对。
　　“那个问题怎么回事。”托尼边说边看我：“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说上帝悖论。”
　　“别说了。”哈维打断，他难得愿意从工作室里出来：“问题不是本来就是托马斯抛出来的吗？”

　　画面里穆勒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才伸手指着那块被31翻起来的砖块问：“是那个石头吗？”
　　31惊讶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才回答：“当然不是，是我才对。”
　　“你是仿生人。”穆勒的语气甚至难得带上了点疲惫，具体表现为他今天的话格外少：“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菲利普有为了你心软吗？”
　　“我有名字。”31看着托马斯：“你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

　　很烦。我想。

　　“托马斯知道它叫31吗？”卢卡斯问我：“托马斯把它当成巴斯蒂送给你，是不是证明托马斯对它就存在移情。”
　　我看见托尼翻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白眼，他站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看了，等到反秩序军死绝的那一天再通知我。或者等到巴斯蒂从坟里爬出来的时候再通知我。”

　　屏幕上他们还在进行对话。
　　托马斯没有理会31的问题，执拗的重复询问：“你就告诉我上帝承认他的无能了吗？还是说他想办法让你进入「第二世界」就代表他承认你是巴斯蒂了？”
　　31很快就被他带偏，开始思考托马斯的问题。
　　托马斯还在说，并且语气越来越尖锐：“菲利普进入过「第二世界」吗？遗忘的效果有在他身上发生吗？”
　　他的目光已经从31的脸上转到空中，隔着屏幕对我大喊：“当你走得太远，你就会忘了最初的起点，你先是忘记一些小事，此后是不那么小的事，然后是大事，之后，就是至关重要的事了，是你曾经决定用生命坚守的原则，和你曾经以为会坚守一生的情感。最后，你的心脏忘记了怎么跳动，你的肺忘了怎么呼吸。菲利普拉姆，你将在一无所知的悔恨中死去！”

　　所有人都在看我。
　　我想了想，说：“唔、但是能搬起搬不动的石头，不正是证明了上帝的全能超越先前了吗。”

　　31对托马斯说：“你别生气了，菲尔就是那样的人啊。”
　　“所以你什么也没做到。”托马斯冷着脸，重新看向31：“菲利普既没有对你移情，也没有感到半点后悔。你现在在世纪苍顶干什么，做吉祥物吗？”
　　31说：“我按照你们给我的要求，在做巴斯蒂啊。”
　　“你叫巴斯蒂吗？”托马斯问。

　　谢天谢地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
　　我看31的时候总会想，难道托马斯也会把31当成巴斯蒂，如果是这样，他是不是有点太对不起巴斯蒂。如果不是这样，他自己都不承认31，又为什么觉得我会承认。
　　现在看来，托马斯也是在赌那点微末的可能性。

　　这场谈话走到终结，托马斯从兜里掏出个盒子，递到31面前：“算了，不管你叫什么，这个就当做见面礼送给你了。下一次让曼努来见我，让马里奥来见我，或者让托尼来见我。你别再进来了。”
　　31把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用劣质玻璃制作而成的绿色眼睛。
　　托马斯微笑起来：“再见，仿生人。”

　　有一颗蒲公英的种子晃晃悠悠飞过来，落在31的鼻尖。
　　我关掉了监控视频。

　　————
　　「1」上帝悖论。“上帝能创造出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吗？”如果说能，那上帝不能搬动他创造的那块石头，所以上帝在力量方面不是万能的。如果教廷回答说不能，那么上帝不能创造出一块他搬不动的石头，所以上帝在创造力方面不是万能的。意为“上帝不能万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