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欧律狄刻 ...
-
智脑的诞生加速了人类文明进程，睁眼就是新世界，人体改造，机械义体，人工智能，仿生人等成为新世界的流水线产物。一波人宣扬科技改变世界，机械义体带来新生活，这才是正确世界正确进化方向；一波人宣扬科技有罪论，社会秩序被上层掌握，下层人民被迫进入反乌托邦氛围。
由此拉开了一场混合鲜血与掠夺的革命。
穆勒站在世纪苍顶的正中央，这座宏伟建筑诞生不过二十年，他从这块巨大天幕往下看，东西两侧中间隔着一道天堑，东面灯光闪烁，西面一片暗沉。他把兜帽拉起压低，试图用阴影遮住那双最新的义眼。内置软件收缩放大，穆勒听见脑海里涌动了一阵机械嗡鸣。他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能够看清西面扭曲交叠的支架，落满灰尘的玻璃，墙角带着VR眼镜，但已然断气的贫民。
他盯着那个死者看了很久，感觉脚下坚实的地面变成纵横交错的钢丝，而他站在钢丝线上摇摇欲坠，每一步都走得鲜血淋漓，等他踏出世纪苍顶，他唯一的去路就只剩下加入西面的反秩序军。穆勒心底涌起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始至终，这栋大楼里他熟悉的任何人，没有一个出现对他进行过哪怕一句的劝导。
换在从前，最可能出现的人应该是巴斯蒂安施魏因施泰格。穆勒想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往身后看，那里空荡荡一片，透蓝的屏幕浮半空中。只有“「第二世界」欢迎您的到来。”这句话在其中旋转着发光。
施魏因斯泰格。穆勒想着这个名字。
一切的始作俑者，罪恶的开端，最无辜的凶手。
他抬脚离开，撞碎了世纪苍顶的玻璃，整个人在高空中迅速往下坠。
因为死亡，穆勒被强制退出登录。伸手把VR眼镜从脸上取下来。他刚经历了一场无绳蹦极，整个人还陷在那场刺激的眩晕里，他想，不愧是巴斯蒂搭架设计的游戏，有够真实。
「第二世界」主旨为“享受新的人生”，还原过去已消失的花鸟鱼虫，高山流水，属于开放休闲类游戏，力图打造一个完美新世界，让大家在其中可以放松心灵，以此缓解人类的麻木情绪。
游戏做到收尾阶段时，有反秩序军混入富人街区，一共20名反秩序军用最古老的火药以自身为媒介制造了人肉炸弹，爆炸摧毁了小半条街，现场血肉横飞，机械断裂飞溅出的微弱火星中混杂着人类的鲜血，呈现出一幅残忍的构图。
动乱很快就被压制，一部分人改造了身体，在这场爆炸中没受到太大波及；一部分人护住了大脑，还没来得及完全陷入脑死亡就进入新身体获得第二条生命。少数几个距离太近没能逃出来。反秩序军用20个成员的死亡换来富人区6名人员死亡，11名进入植物状态，41名轻伤，其他无碍。
那是场完全不对等的战争。穆勒回忆，穷人和富人间的差距太大，他们培养出的20名精英，甚至连1换1都没做到。
他当时觉得这群人失败又可悲，很快又因为施魏因施泰格的死亡打消了这个想法。与其说他们是为了多杀人，不如说他们最初的目标就是施魏因施泰格——社会秩序把控在财团手里，财团推出的产品渗透人类生活，思想不再是秘密，窥探的目光无孔不入。那些机械的小玩意儿把人彻底分出等级，身为主设计师的施魏因斯泰格是财团的支柱，同时也是反秩序军的眼中钉。
于是施魏因施泰格死了，他的距离太近，时间太短，防御用装备不足以帮他抵挡二十次爆炸叠加的威力，他处在中心位置，连意识都没法留下。穆勒思绪恍惚了一会儿，才把接下来的事想起来。
拉姆接手了施魏因斯泰格的「第二世界」
他销毁了里面的旧场景，改成现实世界1:1复刻，数据每时每刻都在更新，里面的每个人物在现实中都可以找到对照。人类进入「第二世界」随机获得身份，穷人成为富人，享受富人的人生。富人变成穷人，试图逆天改命。
然后他在其中加入了掠夺程序。通过竞技击败对手，就可以获得对方的身份。拉姆留了一个很小的漏洞，于是在无人区，直接杀死对方就能够交换身份。为了更加贴近现实，他又在里面设立了反秩序军和监察局，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加入哪部分团队，双方主线皆义歼灭对方为主。
拉姆制造这些时表现的好平静，好像他没有把施魏因施泰格的作品修改到面目全非。诺伊尔好像劝过什么，最终却被他反说服，成为第一个进入测试「第二世界」的人。
这个游戏不能长时间登入，它会逐渐剥夺人在现实里的感知和情绪，记忆被层层削弱，五感缓慢消失。于是无法认识镜子里的人是谁，无法感知冷和热，无法嗅出机油和血的味道区别。于是只能在「第二世界」中拥有刺激。
整个现实和虚拟将完全颠倒。
穆勒握着自己的手又再松开，看见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挤压的痕迹，但自己却无法从中感到太多疼痛。他最后回过头看一眼世纪苍顶，那里没有写着欢迎来到「第二世界」的虚拟挂牌。他从顶楼下到最底层，然后一路往西面走去。
拉姆疯了。他好像想要全人类去死。
——
巴斯蒂死后的第二年，「第二世界」已经渗透进每个人的生活，我用极其低廉的价格把它贩卖出去，然后看着这些人逐渐无法分清现实和虚拟。
反秩序军依然没有多少消息，我的信息流在西区扫荡过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试图在里面捕捉到有用的消息。但什么也没出现，什么也没发现。他们像是彻底隐身消失在世界上，或者害怕到不敢沾染任何电子信息。我搜索了许多没有购买「第二世界」的人，帮助他们彻底解脱。
我不敢放过任何人，万一巴斯蒂的大脑碎片有遗漏在某处被反秩序军带走，那就是我唯一能够见到他的机会。
我依然清晰记得巴斯蒂的样貌，他绿色的眼睛，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巴斯蒂死后的第一年我按照他的样子制作了一个仿生人，仿生人笑起来和巴斯蒂一模一样，声音听起来和巴斯蒂一模一样，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仿生人不过是被设定好的程序，永远一板一眼地行动着，我没有给仿生人安装情感模块，看它僵直着走来走去，喊出我的名字。
最后我把仿生人送进了销毁厂，嫌恶的离开。
巴斯蒂死后的第三年，我觉得「第二世界」可以加速进程，等到玩家们彻底颠倒，这个游戏就可以被丢弃，进入下一步计划。这和巴斯蒂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同，我们当初讨论时似乎是想让人类的情绪稳定在过去阶段，社会秩序走向和平。但巴斯蒂已经死了，反秩序军自己杀死了自己的救世主，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托马斯离开这里去找了反秩序军，或许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工作，思考「伊甸园」在什么时机出现最合适，霍尔德就是在这个时候通知我托马斯离开的消息。
我说无所谓。
我真的无所谓，反秩序军注定要死，我也注定要死，任何人都注定要死，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我不在乎我的朋友会不会成为我的敌人，我比较在乎巴斯蒂。
托马斯也知道我在乎巴斯蒂。
一年后我在世纪苍顶里见到了和巴斯蒂有着同一张脸的怪物，它的程序有点老，像是三年前的作品，部分地方僵硬失控，绿色的眼睛是无机质产物，一点神采也没有。它看见我，整张脸突然明亮起来，大喊我的名字。
“菲利普！”
它大喊我的名字。
曼努说这是托马斯替反秩序军送来给我的礼物。
我看着那个怪物，怪物走过来，我没躲开，任由他把我抱住，眼泪滚下来沾到我的皮肤上。
我的巴斯蒂死后第四年，反秩序军给我送来一个阳谋。赌我回头的可能「1」。
我给他检查身体，心想反秩序军真是穷的可以，他身上每处零件都是许多年前的旧款，耗损的不成样子。
“菲尔。”他喊我的名字，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夹杂着属于仿生人特有的机械感。我盯着他看，他泡在营养液里，机械骨骼上电流游走，绿色眼睛是用宝石晶体打磨出来的——这是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地方，最不像我的巴斯蒂的地方。
他盯着我，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很温柔地喊我的名字，像是从前每一次喊我那样，但是他的眼睛这样冷酷，我从里面看不见任何熟悉或陌生。
他盯着我，只是用绿色的宝石盯着我。
检测仓还在运转着发出嗡鸣，我们隔着一块玻璃板对视。他很努力地睁大眼睛，周围的皮肤像是真人一样泛出圈红色的痕迹。但是没有眼泪掉出来——他是不会流泪的怪物。
“你是谁？”
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我转身去看，曼努走进来，他很有风度地敲了敲那块玻璃板，朝里面问话。他负责在「第二世界」中破坏疑似反秩序成员的脑神经元，现在是工作时间，但他就这样理直气壮地闯进来。我应该问他进来干什么，动了动嘴才发现舌头僵硬地说不出话。
“你检查过它的脑子了吗？”曼努回过头问我，但他好像也不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很快又转回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骂着托马斯。
曼努停止检测仓，强行把门拉开，营养液哗啦啦流了一地，蔓延到我脚边。角落里的清洁机器人自动激活，咔啦咔啦地冲出来，把那滩蓝色的液体一点点吸食干净。
他还躺在里面，那双眼睛动了动，转过来看向我：“菲尔。”
他还在喊我的名字。
“菲尔。”
“菲尔。”
“菲尔。”
“菲——利——普——！”
“菲、菲、isdgla…”
到后面他的声音被拖长成刺耳的尖叫，又逐渐低下来，变成一串断断续续的乱码。曼努按着他的脸，用可以把他钉死在仓内的力气，另一只手直接掰开他的头颅。
混杂在一起的线路暴露在空气中，左眼里的宝石因为机械外壳被撕裂咕噜噜滚下来，停在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眯起眼睛对着他的方向照了照。一切都是青翠的绿色。
曼努检查了他的脑内构造，黑着脸从里面夹出一块指甲大小的芯片，中央位置镶嵌着一小块淡粉色的东西。
“巴斯蒂的大脑碎片果然在反秩序军那里。”曼努说，他把芯片还给我，停顿了几秒，我猜出他想说得话，已经开始考虑用什么姿态来应付。但最后他只是告诉我：“你确实用金琴打动了不少人「2」。”
仿生人躺在检测仓里，我捏着那块芯片，左看右看也想不明白。我的巴斯蒂是那样有血有肉的人类，他的肌肤应该是温热的，他哭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都会发红，他生气时会喊我的全名，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绿色，混着一点橘黄的金。
他现在在我手里，变成这样一块小小的芯片。
我给巴斯蒂检查身体，把他身上破损老旧的零件都换成最新款。他又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开心地嘟囔：“好奇怪，我不是在家里吗。”
那对宝石安静地看着我。
我后知后觉感到一股莫名的惶恐。
巴斯蒂死了。
但他又“活”了过来，同时携带着失忆后遗症。
我猜测是因为他的大脑碎片没办法提供完整的能量和记忆，他的时间还停在制作「第二世界」结尾时出门散步那一段。
“菲尔。”他喊我的名字。和从前一样，遇见无法理解的事就会向我询问，“我怎么在这里？”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暂时把巴斯蒂身体里的电池扣出来让他安静的休息。同时心底怒骂反秩序军不会做仿生人——居然还需要电池驱动，这样破旧落伍的机器，早在许多年前就被淘汰掉了。我上一次见到用电池驱动的仿生人还是两年前，我因为过于思念巴斯蒂，用我们初见时那个时代的东西制作了一款样貌像他的仿生人，最后被我丢进销毁……
我觉得不太对劲，把巴斯蒂的衣服往下扯了扯，看见他右边锁骨上纹着一条很短的条形码。
我把仿生人送进销毁厂的过程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仿生人没被销毁，辗转反侧被送到了反秩序军手里。反秩序军给他安上了属于巴斯蒂的大脑碎片，然后当成礼物又送回给我。
反秩序军害死了我的恋人，偷走了我的仿生人，然后把这两者合二为一向我讨要一个人情。
我深刻认识到什么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礼尚往来。我决定杀光反秩序军。
——
诺伊尔登陆「第二世界」，和玩家们的随机身份不同，他作为内测关系户，身份是固定的——一个接引的NPC。所有玩家进入游戏都必须找接引人获得任务，从任务来看后续发展。这方便了诺伊尔做很多事，谁让他在「第二世界」的主要任务其实就三个。
1、寻找疑似反秩序军的人以及和反秩序军有联系的人。
2、杀了对方。
3、顺藤摸瓜连根拔起。
拉姆的建议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以至于诺伊尔每次给新玩家发任务的时候看他们的目光就像是看死人，在心里感叹：妈呀，反秩序军，你们惹他干嘛，真是嫌自己命长。
诺伊尔非常清楚，「第二世界」继续运行下去的结果就是人类死伤惨重——但科技发展到达了崭新的高度，生物随即进行了优胜劣汰。而等到劣者淘汰以后，剩下的人类又一样被划分了三六九等。精英，聪明人，普通的聪明人，以及聪明的蠢人——但是过于优秀的基因带来的影响愈发明显。
高智商带来的除却进步，还有自身越来越冷漠的感情。当刀山火海，血肉横飞已经刺激不了新时代人类那颗疲惫的大脑，他们就开始寻求新的刺激，通过神经接入的方式进入「第二世界」进行交流和娱乐，实现的真正意义上的VR技术。
太多空虚的人类或被动或主动的放弃了物理现实世界。拉姆理直气壮的把一切摊开在世界面前，大家依旧前仆后继往里跳——这个世界全是疯子。
诺伊尔想起自己掰开仿生人头颅时顺着指缝滴流下机油沾在掌心的触感，不自在地甩手。那张脸雕刻地栩栩如生，他有好几秒以为出现在面前的是施魏因施泰格本人，而不是一个和他长相一样的仿生人。
他越想越烦，觉得反秩序军堪称天下第一搅屎棍，上线手起刀落飞速戳死两个疑似对方成员的家伙，然后和销号失败重新登录游戏看起来情绪惊疑不定的穆勒对上视线。
“托马斯？”诺伊尔表情缓和下来：“领任务？”
穆勒看了看脚下还没死透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和颜悦色的诺伊尔，换了个话题：“巴斯蒂呢？”
“哦，那个仿生人。”诺伊尔漫不经心的回答：“被我拆了。里面的芯片是巴斯蒂的大脑组织吧，只有那么小一块，菲利普根本不买账。”
穆勒脸上露出了略显苦涩的神情，他动了动嘴，没说话，伸手抢了诺伊尔的配枪转身就跑。
妈的！穆勒边跑边想。按计划来说菲利普应该会有比较明显的移情啊！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
我重新把电池安回仿生人的身体里，他眼皮颤动着睁开，露出底下那对绿色的宝石。他抓着我的手，侧脸贴在掌心，温柔地喊我：“菲尔？”
我头晕目眩，心想原来这才是托马斯的目的，原来这就是反秩序军的目的！他有巴斯蒂的部分记忆，有巴斯蒂的部分意识，他简直——俄耳甫斯因为欧律狄刻的抱怨忘记冥王的叮嘱而回头「3」。反秩序军也要他用温情打动我，让我想起来巴斯蒂建设「第二世界」的初衷，要我隐瞒他现在是仿生人的事实，要我亲自把这些东西掰回巴斯蒂希望的正轨上！
我缓慢地抽出手，看见他惊讶又困惑的神情，压低眉眼时那双绿色宝石铺满暗色，居然就像是拥有难过的情绪一样。我想起那场爆炸中飞溅出的血肉，他脑子里那样小小一块的组织。
画面交织错杂，最终凝固在某天巴斯蒂坐在我旁边，嘀咕着说想要开发一款游戏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绿色眼瞳上。
我有血有肉的恋人变成机械驱动的仿生人芯片中的一环，还要我心平气和的接受，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握住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捏碎，电流噼里啪啦的响，我看着他：“你是被载入记忆的仿生人，你不是巴斯蒂，你叫……”
“你叫31。”
————
「1」俄耳甫斯进入冥界来到冥王与冥后的面前，请求冥王把妻子欧律狄刻还给他，并表示如若不然他宁可死在这里，决不一个人回去！冥王冥后见此，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提出一个条件：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冥界之前决不能回头看她，否则他的妻子将永远不能回到人间。
「2」俄耳甫斯进入冥界后用他的琴声打动了冥河上的艄公，驯服了守卫冥土大门的三头恶狗，感动了复仇女神们，最终来到冥王和冥后面前，请求把妻子还给他。
「3」在即将离开冥界前往人间时，俄耳甫斯听到妻子的埋怨忘却了冥王的叮嘱，他回过身来想拥抱妻子，就此功亏一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欧律狄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