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帘》熹稀月

8、第 8 章

　　胡绥立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李濯缨，脸色惨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着血，又嵌了泥砂，腰腹处插着一支箭，长长的箭身被她折断，仍留了一小截隐约可见，晕开大团血红。
　　李濯缨抬胳膊，敲了敲言圣怜，把他赶下马，疲惫道：“我去处理伤口，大人先回吧。”说完，她骑马过去，将胡绥捞上来，走另一条小路回营帐。
　　言圣怜愣在原地，周围有几匹在逃窜中被主人抛下的马，人与马面面相觑，最终他无奈地爬上一匹，沿着穆淳离开的路线奔去。
　　太阳向西偏去，林中万籁无声，仿佛那些树也死了，厚重的风无力逡巡，吹不散腥气。
　　距营地近了，李濯缨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它，让它自己找路回去，然后带着胡绥，悄悄进了自己帐中。
　　李濯缨点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摇曳着，拉长两人的影子，胡绥一直沉默不语，眨着一双清亮的眼，似在端详着她，全然不在意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李濯缨翻出药箱，小心地剪开胡绥伤处的衣料，抬头递给她一张叠好的巾帕：“会疼，别出声。”
　　胡绥一歪头，瞪着她，露出被小觑的不服，像只虚张声势龇牙的猫，随即轻轻哼了一声，接过巾帕咬住。
　　李濯缨另取了帕子，沾了水，细细擦净血，掏出一把小而锋利的刀，在火上烤了烤，等温度降下些，开始划开断箭旁的皮肉。
　　胡绥僵硬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是仍克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登时如同雨下。
　　帐内一时只闻两人压抑的呼吸，李濯缨忽然道：“当时韦素川那一箭……”原来并不是对她，而是注意到了尾随穆淳的黑影，只是不曾想到那影子竟然是胡绥。
　　胡绥扯起嘴角一笑，算是默认了。
　　待李濯缨慢慢拔出箭头，两人终于长舒一口气，李濯缨把帕子塞给胡绥：“大张旗鼓地烧水是不能了，我在屏风后备了水、药，和衣裳，你稍微处理一下吧。”
　　看胡绥消失在屏风后，李濯缨才低头照顾自己身上的伤，靠近伤口的那条手臂有些发麻，她草草擦着血渍，灯火掉进她眼里，眸底的光沉沉浮浮。
　　胡绥的动作很快，不久她就穿着侍女的衣服走出来，几乎看不出任何先前的痕迹了，她凝视着李濯缨肩膀处的伤，半晌，开口道：“为什么救我？”
　　“当我心善吧。”李濯缨不甚在意，起身收拾，将胡绥换下的衣服用一块黑布包好了，收起来。
　　胡绥坐到她对面，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对视，她的眼神其实很冷，不伪装欢笑时，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她忽然开口道：“李濯缨，我要参加选秀。”
　　李濯缨一愣，似是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接着慢慢道：“有些事，即便入了宫，也未必能做到。”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胡绥将编好的说辞吞下去，习惯性挂上笑容，眼睛却眯了起来。
　　李濯缨沉默几秒，开口道：“你是萨若措族。”
　　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瞬，寒风忽至，温暖的烛火乱了，一把刀抵上了李濯缨的脖子，胡绥声音冷下来，带着威胁和一丝试探：“你想要什么？”
　　李濯缨扬了扬脖子，轻轻拨开她的刀：“何必如此紧张，我既选择救下你，便没有供出你的想法。”
　　胡绥犹犹豫豫地收回刀，终究是坐下来，等她开口，只是身子仍然紧绷着。
　　李濯缨悠悠为自己倒了茶，润了润嗓子：“都说萨若措族，男女皆面若桃花，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胡绥苦笑一声：“萨若措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哦，还有一个，我只想要报仇，父债子偿，李濯缨，你帮我入宫，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任你差遣。”
　　“不必了。”李濯缨笑了笑，“虽说我并不想伤害穆淳，但你这样做，于我而言，亦非全无裨益。”
　　胡绥半含疑惑地看她，李濯缨接道：“我想要他身下的位子。”
　　闻言，胡绥先是愕然，随即猛然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真是……权欲熏心，贪婪无言，令我恶心。”
　　李濯缨并未生气，坦然道：“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品尝到权力后，不想要更多？”
　　胡绥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按住崩裂的伤口：“罢了罢了，我喜欢你，你总归看起来，比那些伪君子，要好上一点。”
　　李濯缨莞尔，旋即正色道：“但是，若想我帮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胡绥撇撇嘴，示意她直接说。
　　李濯缨便道：“若我未来，杀了一个人，愿姑娘留我一命。”
　　胡绥先是困惑，片刻猜出所指何人，问道：“为什么？”
　　“他背叛了我的……亲人。”李濯缨声音一沉。
　　胡绥暗自思索，须臾，浅浅叹了口气：“虽是同族，我与他并无情分，血债血偿，我与姑娘皆为复仇，同病相怜，怎忍再怨姑娘。”
　　李濯缨眉眼舒展：“多谢。这次选秀，林家长女在列，然而她无意入宫，你可替代她的身份，一举多得。”
　　胡绥半晌无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一只老狐狸。”
　　李濯缨一笑，当是赞誉收下，随意问道：“你叫什么？”
　　胡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轻声回答道：“忽司乐。”
　　“什么意思？”
　　“……理想。”她眼里的火有一瞬猛地窜起，很快被冰凉的阴云覆盖。
　　一份破碎的祝福，一份遥远的念想。
　　李濯缨微微笑了，眉眼弯弯：“很好的名字。”
　　胡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向李濯缨：“和我去一个地方。”
　　李濯缨满是疑问：“做什么？”
　　胡绥盯着她，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去月亮湖，熊爪子上我抹了毒，只有湖水可解。”
　　李濯缨深吸一口气，一时哑口无言。
　　帐外，夜幕垂落，如一片巨大的黑绒，笼罩了草原，火把像星子落下，众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带着暖烘烘的太阳余温，低低谈笑。
　　她们唤了两匹马，在安静的夜色里，迎着湿凉的晚风，远离尘嚣，跑进了黑暗中。
　　转进山深处，山叠着山，顷刻间，眼前豁然开朗，望不见边际的湖泊映入眼帘，风推着涟漪，涟漪牵着风，成了温柔的浪，扑上脸颊，月光碎了，跳动在浪尖，蜿蜒而去。
　　她们下了马跑去，胡绥几乎是跪跌于岸边，缓缓伸出手，探进湖水，像柳条抚过水面，她偏头，深深一笑，忽然抬手，晶莹的湖水飞散开，每一滴都如一轮小小的圆月，几点落在李濯缨衣上。
　　李濯缨无奈地摇了摇头，脱下浸血的衣衫，走进湖里，湖水冰凉，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慢慢沉下去，拨弄肩膀的伤，有些微微的刺痛。
　　胡绥垂下眼帘，手漫无目的地在湖中游弋，显出几丝落寞，声音低下去：“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回来了。”星子落进湖里，被她捧在掌心。
　　李濯缨望着她，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些，走近几步，仰头问道：“这湖……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吗？”
　　胡绥咧嘴笑了，眸中有星星闪烁：“不知道，反正我的族人，也没有长命百岁……”她清了清嗓子，“那，既来了此处，便祈愿母神，护佑李濯缨此生顺遂，得偿所愿。”
　　她沾了沾水，在李濯缨眉心一点，很快起身，不再看李濯缨，细细分辨岸边的草，摘了几株，用石头研磨出汁，清爽的草药味漫开，飘进空气里。
　　待李濯缨出来，擦干净身上水分，胡绥将药草铺到伤口处，包扎好，两人重新回了营地，胡绥混入了侍女的队伍。
　　营帐中央，篝火熊熊燃烧，直冲到天上去，火光跳跃在一张张或亢奋或沉思的脸上，大家热热闹闹地处理打来的野味，架在火上炙烤，香味飘了很远，浓烈到如有实质，油脂不断滴落，火丛滋滋作响。
　　李濯缨吸了吸鼻子，确有些饿了。
　　不知谁吆喝一声：“李姑娘回来了。”众人目光望过来，忙招呼她：“李姐姐快来，就等你了……”
　　李濯缨加快脚步，向坐在上首的太后和皇帝行礼。
　　穆淳忙道：“李姑娘救驾有功，不必多礼。”
　　李濯缨退至一边，听别人私下议论，他们一行人入场本就慢了一步，又遇上熊袭，所得猎物只排到中列，她在心里暗自算了算，她不过比言圣怜多了一只大雁，险胜。
　　先前已恩赏了秋狝中出类拔萃的几位英才，现下等李濯缨是要奖他们护主之功。李濯缨、言圣怜、韦素川跪在中央，默默等着皇帝开口。
　　穆淳凝视着他们，此番封赏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李濯缨是太后的人，闫求实并不在场，既全由穆淳做主，稍有不慎，便几乎是挑衅太后权威。
　　半晌，穆淳开口道：“李濯缨，朕赐你一处宅子，待你年岁到了出宫去，也能有枝可依，你可愿？”
　　李濯缨愣了愣，心中竟一喜，叹道：“多谢陛下。”
　　接着穆淳又赏了言圣怜几箱金银珠宝，他初入朝廷，根基尚浅，官位坐得实在过高，又人人皆心知肚明太后有意拉拢他，总之此刻再晋升难免不妥。
　　场上有一瞬静默，只剩下韦素川垂首等待，等待她拼命换来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