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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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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淳拖了椅子坐下,自己取了待客用的杯盏,斟了一盏茶,慢慢饮尽,又倒了一杯,急切了些,反复几次。
李濯缨看得忍俊不禁:“茶全凉了,就这般渴?”
穆淳苦着一张脸:“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真不知作皇帝有什么好。”
李濯缨接道:“陛下还是慎言。”见他解了渴,随口一问,“泉大人情况如何?”
“我来正是为了此事。”穆淳说着,取出怀里奏折扔在桌上,轻叹一声,“满朝文武,有时我竟不知何人可信。”
李濯缨接过奏折细看,穆淳在旁言道:“一场洪涝也不知将什么邪气怪虫带出来了,泉抱石才至范州,便爆发了一场瘟疫。拨下的赈灾款层层剥削,到百姓手里竟不剩多少,那些尸位素餐者倒是把自己喂得脑满肠肥,偏又老奸巨猾,又有她撑腰,轻易铲除不得。”
李濯缨微微皱眉,拖长声音轻哦一声,一面琢磨纸上文字,一面随口调侃道:“那泉大人可染病,若他倒了,韦素川可要难过了。”她放下折子,凝眸陷入沉思。
穆淳只觉心腔堵了一团郁气,哪怕将脑中近来所想尽数从口中倒出,也未曾疏解分毫:“他还算小心,应并无大碍,已将病人单独隔开,设了一座小病坊,凡会医术、尚怀仁义者自愿前去救治,疫病暂且控制住了,现下正起锅施药,但愿能够善了吧。”
李濯缨默默点了点头,抬眸正要开口,却愣了一瞬。
穆淳神色沮丧,哀戚戚望着她:“朱门犬贱肉,泼酒歌舞暖。柴扉堆白骨,平原荡号泣。路有饥稚子,抱母睡草间。未知身死处,逢人反疑鬼……李姐姐,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李濯缨神色复杂地回看他,不由轻吸一口气,转而又叹出来:“‘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掌权者无德,恶报却落在百姓头上,所以啊,陛下,坐在这个位子上,你所要背负的是整个天下。”她顿了顿,重新拾起奏折,“那些贪官坐在高位上一日,即便你同意了泉大人减免赋税的请求,也不过是让渣滓们吃得更多。”
穆淳掩面,闷闷道:“我不知道,我处理不好。”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知道。”李濯缨难得有些生气,“你既作了这皇帝,便没有逃避问题的资格了,你既不忍见这世间疾苦,便去利用好你手里的权力改变这一切。”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可是这皇帝是我要当的吗?”穆淳猛地握拳,“我祖辈的基业,怎忍见其落入旁人手中,然而我愿意坐这脏椅子吗,父皇本就从未将我视作储君教导。”
“穆淳!”李濯缨厉喝一声。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直呼君主名讳是大不敬,可穆淳红着眼睛,已无心其他。
李濯缨收回视线,轻轻冷笑一声,低头摊开折子,斟酌着道:“治水自古堵不如疏,现下要紧的是疏浚河道,修筑堤坝,轻徭薄赋之策不急于一时,却可在特殊关头以工代赈,舒缓难民情绪,亦可提高工人热情,其余泉大人作得很好,不必我说太多。”
将奏折端正放于穆淳面前,她长叹一口气:“官员中积弊已久,德不配位大有人在,你若不想等到天下大乱,便自己先着手剔除毒瘤,他们有太后撑腰,无缘由撤职必然不服,我们需要一双能够明察秋毫的眼睛,揪出他们暗处作的恶,陛下若信我,此事可交由言圣怜大人。”
穆淳蹙眉:“可是……他不是太后的人吗?”
李濯缨愉快笑了:“难道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吗?”笑完了,她才正色道,“总有仁人志士愿为心中大义而行,你要动摇太后的势力,他怎会放过你,只有他……只有言大人,是唯一能做成这件事的,我不便多说,但请陛下信我。”
夜深了,寒风钻进窗棂,细细拂过脸颊,烛火摇曳几许,烛泪流下,滑过燃至终点的蜡烛。穆淳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应下,随后起身拢了拢袖子:“不敢唐突姑娘,我且睡在外间,李姑娘也早些安歇罢。”
翌日晚间,李濯缨伺候闫求实睡下,回到坤宁宫,竟见穆淳候在殿内,正看着动荡的灯火,如一尊塑像。她款款上前施礼,穆淳恍然回神,手盖在桌上厚厚一摞纸,抿了抿唇,脸颊浮现一抹羞赧的红晕:“我自知我愚钝,许多事不明白,只能来求李姐姐指教,如今局势终于有所转机,我……我还是想试试。”
李濯缨了然,落座接过穆淳那沓纸,两人直谈论到深夜,将吹了灯火睡下时,忽有宫人上报:“孙才人宫里传信,娘娘梦中惊悸,疑心宫内有贼影,请陛下过去瞧一瞧。”
李濯缨会心一笑,调侃道:“陛下不妨过去,总让陛下歇在外间,真是委屈了。”
穆淳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第二天,寿康宫,闫求实支着额头,微微眯着眼养神,面前是几位正舞剑的舞姬,他却并不去看精妙的表演,只有时随意扫一眼。而今到他手上的政务折半,倒是闲下来了。
半晌,他懒洋洋问道:“昨夜穆淳从你宫中离开,去了孙屏春处,不久后又回了乾清宫,你可知发生何事?”
这……李濯缨无奈,简单同他讲了一遍。两人正说着话,有人上前:“娘娘,孙才人求见。”
闫求实睁开眼,皱了皱眉:“又是她?”便摆了摆手,“不见。”
孙屏春自那日在寿康宫吃了闭门羹后,一切似乎仍如常,只是宫中下人间谈笑,她在皇帝面前出现得更勤了。
不久后,终至皇帝生辰,天下宴乐三日。
清晨,李濯缨收到一封急信,纸上是白访波勉强工整的字:“家父欲一同献礼,姑娘可要来?”
白访波早早绣好寿礼,又赠了李濯缨一件衣裙,她看过,虽年纪尚轻,绣工却果是极好的,二人原计划于晚间的家宴献上,此时白访波父亲横插一脚,说是要一同献礼,无非是想抢女儿的功劳。
李濯缨看着信,不满地微微蹙起眉,还是向闫求实告假,好在他只说了一句我已知晓,并未为难她。
待到宴席将开,她匆匆收拾罢,前往太和殿。
甫一踏入,白访波的怀抱便兜了她一脑袋,李濯缨晕头转向地被拉到位置,口中突然多了一颗荔枝,白访波凑近了,小声和她咬耳朵:“很甜,还有好多汁水,我在家从未尝过这般好吃的东西。”
李濯缨无奈地嚼起齿间硕大的果实,拍拍白访波,视线下意识在殿内一扫,撞见言圣怜的目光,彼此都是一愣。
言圣怜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此,举着酒杯呆了好一会儿,似是想过来,又知不合规矩,担心给她带来麻烦,犹豫徘徊半晌,酒液晃了几晃,他抬手,朝她微微一倾酒杯。
李濯缨不由笑了,亦拿起手边的杯子,与他遥遥碰杯。
清亮的液体入口,白访波为她斟的酒度数并不高,比起酒,反倒更像糖水,混着残余的荔枝味,甜得发腻。她并未饮多少,放下酒杯,片刻,掩唇吐出一枚荔枝核。
看罢诸多俗套的表演,等到了白家献礼,李濯缨捧了托盘上前,穆淳瞧见是她,有些惊讶:“怎的是你?”
李濯缨举高装有衣裳的托盘,道:“我早有为陛下祝寿的打算,只是拙手笨脚,实在寻不到配得上陛下的礼物,只能向白姑娘求助,我等粗陋之身,并不识货,只觉白姑娘手艺已是精妙绝伦,不知陛下是否满意。”
穆淳笑着起身,招手让人将衣服取来,给足面子细细瞧了瞧,道:“甚合我意,这上面的图案,是你的主意吧。”
“是,斗胆揣度圣意,谢陛下谅解。”顿了顿,李濯缨继续道,“我所做的算不得什么,还是白姑娘为此费了许多心血,熬了数夜未眠,才赶制出,万幸陛下不嫌。”
穆淳听出她话间的意思,问道:“你口中的白姑娘是何妙人,出来叫我见见。”
闻言,白访波慌张上前,在李濯缨身旁跪下俯身,她父亲紧随其后,抢先开口道:“小女幼稚,若有冒犯处,还望陛下大人大量。”
穆淳哈哈一笑,让他们平身,说道:“今日同庆,何必拘礼。白大人,你果真教养出一位好女儿啊。”
他打量了几眼白访波,随即想起什么:“我记得这个名字,是那时落选的秀女,竟不知有这样一双巧手,真是可惜。”
白大人忙道:“是小女无缘,没有福分。”
“那今日便破格,封你为采女如何?”
李濯缨轻轻笑了,短暂扮演骄纵宠妃模样:“陛下,你不先问问人家想要什么吗?”
穆淳愣了一瞬,才道:“原是我唐突了,那么,白姑娘,你想要什么赏赐呢?”
殿内空气有片刻凝滞,白大人摸不准这两人想做什么,急得满背如有蚁爬。众人均不得不等着中央的女子开口,弦乐滞涩,不知该装作如常继续演奏,还是顺势停止。
“我想……”白访波清了清嗓子,“我想在京中开一座绣坊,凭我自己的本事赚钱,还能教一些同样有志于此的女孩。”
并非什么难事,穆淳自是果断同意。白大人却面色一沉,悄悄剜了白访波一眼,可惜她并未看见,不过,毕竟圣上口谕,他也不敢反对什么。
此方事罢,李濯缨先行离席,已是暮色四合,她要往寿康宫去,行至半路,却听得路边小宫女聊闲,说到陛下在宴上并未进食多少,连长寿面也只吃了一口,脚步一顿,思虑须臾,转而向厨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