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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披露宴 ...


  •   一年后的深冬。
      这天,麹町东面的辰会馆热闹非凡。门口摆着许多鲜花,三四辆气派的小汽车靠着街边一字排开,另有装饰华贵的马车占据了马路另一侧。
      半月前,绫小路伯爵家长女静子与秋月侯爵之子正晴双双从学校毕业,随后举办了隆重的神前和式婚仪。今日,绫小路家与秋月家在辰会馆联合举办了了盛大的洋风结婚披露宴。
      辰会馆是颇受达官贵人欢迎的洋风交际会馆,带着浓重的意式文艺复兴风情。无论是大理石外墙的圆柱形拱廊式门廊还是正厅里的水晶大吊灯、铺满走廊的驼绒波斯地毯与各式精美的白金器具,从外观到室内布置无一不是精纯的洋风舶来品。华族的洋风婚礼也多在此地举行。
      尽管家主在帝国议会是常年被边缘化的华族议员,由于秋月侯爵在海军省担当要职,绫小路家此时难得成为了披露宴的中心。
      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对新人自然是最受瞩目的主角——硕大的金屏风前,刚刚拍完照的静子又换了一件手描京友禅庆长模样花纹的黑色振袖,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身穿西服的夫婿身边,浅浅笑着朝宾客颔首示意。她的身材丰满,被裹在气势恢宏的振袖里俨然画中的人偶娃娃模样,又因为精致的妆容多了一丝娇媚的女人味。而她身边高出一个头的秋月正晴,在熨出直线的西洋礼服支撑下,总算是脱去了学生期的稚气,在数年军队式操练下捎带展现出一点男人的气势来。
      ——真是一对极匹配的璧人呀。
      冗长的仪式与致辞过后,总算进入轻松的用餐时间。在场的宾客此起彼伏地寒暄、赞扬,其中不乏贵族圈子核心的高官家眷,甚至有与皇室相关的贵客。绫小路伯爵捧着一杯香槟,被簇拥在大厅中央,偶尔抬起眼皮扫一眼远处的长女与女婿,难得地笑得很欣慰。

      在宴会厅里距离金屏风最远的角落处,阳子靠在通往休息室的门边,捧着一盘水果蛋糕慢慢地吃。蛋糕涂了一层厚厚的奶油,里面还有甜腻过头的芝士夹心,阳子吞下去的时候只觉得像在啃固体黄油,齁得厉害。
      十分钟前,她浑身不自在地挨着父亲的妾室坐在亲属桌——常年住在别宅的妇人。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新年那天一起吃了惠方卷。
      妾室是退隐的艺伎,艺名“莲乃”。比阳子也就大十岁左右。生母死后,由于静子非常主动且早熟地承担起母职,阳子并不怎么关心父亲的感情生活,也不明确莲乃何时登堂入室。本质上,哪怕父亲天天在吉原的花街流连忘返也与自己无关。
      总而言之,偶尔因为节日或重大日子见面,体面地相处着。但并不是反感或其他情绪,只是交流过少,单纯地不熟从而显得冷漠罢了。
      “阳子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啊、并没有……”
      “今天是静子小姐的好日子,您该显得更开心些才好。”
      “……是。”
      莲乃体贴地端来一杯助于消化的温水。阳子感激地接过,碰到对方雪白的手指时突然浑身僵硬起来,神色淡淡地点头。很会看眼力见的艺伎什么也没说,梭巡着伯爵的背影回到人堆里。
      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用做工精细的银簪别住,露出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只留给阳子一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阳子对那背影如此评价。
      明治以来的新政府,由于旧时风气逐步转变,许多华族高官的正妻都是艺伎甚至游女出身。正因如此,莲乃得以在宴会上得体露面,也使阳子难得有了与家中长期以来隐藏着的其他“成员”再次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但随着静子的出嫁与她们的到来,阳子恍惚地意识到,熟悉的绫小路家似乎正逐渐远离自己。如果这份心声被静子知道,大概会被评价为一种应激状态下的被害妄想症吧。
      喧闹的人声朝这边袭来,其中有充满威仪的秋月侯爵,还有跟在他身后的一脸正气的新郎。阳子后退一步,让自己不起眼地藏进门背后,所幸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年轻男人的声音夹七夹八地传来,还带着故作爽朗的惹人生厌的笑声。阳子慌忙捂住耳朵,等彻底确认他们离开,才小心地松开手,挪着步子走出来。
      她本能地排斥那位新的“姐夫”,但并非出于那种“姐姐被外人抢走”的妒忌心。毕竟从一年前真子的不辞而别开始,阳子就终于迟钝地发现,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真正属于她。
      是那家伙太过差劲。阳子回忆着早些时候休息室里所见。那会儿静子正在内室被女佣和穿衣师服侍着更衣,阳子端着一盘成套的玳瑁簪子等候在旁。
      新郎秋月正晴就在此时换好洋服进来,环顾四周发现只有阳子的身影时,面色沉了下来。随即他大剌剌在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高帮皮靴,朝阳子懒洋洋地伸手。
      “把那边柜子里的鬃毛刷拿来。”
      语气也变得轻浮随意。
      “秋月先生?”
      “愣着干嘛?还不把鞋刷拿给我。”
      “……是。”
      惊疑不定的阳子从柜子最上层翻到最下层,终于找到了鞋刷递过。男人无动于衷,而是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小女仆使了个眼色。女仆慌忙把刷子接过去,单膝跪下来为他仔细地擦拭略沾了些尘土的鞋面。男人拿起手边的一份报纸翻起来,一边翻着一边扫视着更衣室内各处,面露不耐烦之色。
      ——无礼至极。

      “吱呀”一声,更衣室门总算打开,拯救了由于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而近乎窒息的阳子。换好披露宴振袖的静子率先看到丈夫,朝他轻轻点点头,这才示意穿衣师从阳子那里接过发簪。
      阳子于是知趣地告退。但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不放心地站在门外,紧张地听着里面的动静。辰会馆的隔音并不好,尽管静子说话时刻意温柔许多,对话内容依然传入了阳子耳中,却不是能令人放松身心的那种。
      先是窸窸窣窣摆弄假发的声音,好一会才消失。
      “下周我就要去横须贺了。在家务必侍奉好父母,别出差错。”
      “是。预备上舰了吗?”
      “嗯。”
      “您分配到了哪儿?是八云吗?听说兵校近几届的少尉候补都……”
      “不该问的别问。”
      “……是。”
      “我最讨厌多管闲事的女人。”
      “……”
      “还有多久准备好?母亲在催。”
      “很快了。”
      ——对静子也说不上关爱。
      阳子无意再听下去,垂着头走远。她胸中涨出奇异的自信——两年前自己就没有看错,那两人果然不相称。而这份不相称随着相处的时日变久而深化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无意多费口舌,想必静子只会更清楚。但她甘愿如此,决然地为了家族的体面和钱财,去到陌生的家族里生活。唯一的纠结是,两年过去了,那份决然在顽固的阳子看来,还是那么不可理喻、无法接受。

      不再多做停留,对这段婚姻本能不报以祝福的阳子企图从辰会馆先一步溜走,却又一次在门口被父亲的小妾莲乃叫住了。
      “您要去哪里?”
      “心中有些气闷,出去透透气。”
      “……请您注意安全。”
      “谢谢。”
      “但是,今天是伯爵家的大日子。阳子小姐可别在外面失态了。”
      “我知道的。”
      人精般的莲乃笑着凝视阳子刻意别开的眼神,非常自然地伸出手给她拢了一把额前散乱的鬓发,随后侧身让出道路。被她冰凉的指尖触碰时,阳子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子,又故作平静地走出去。女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目光似乎还钉在自己背后,令差点要被看穿内心的阳子加快了脚步。
      内心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严格来说是讨厌这种被窥破的感觉,仿佛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幼稚念头被人毫不费力地扔到大街上暴晒。但好像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失去了。

      从宴会厅离开的阳子没有急于提早回家。她穿过车流走到马路对面,回头遥望了辰会馆一眼。高昂的圆舞曲旋律隐隐传来,披露宴上的乐队仍在不知疲倦地持续演奏,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远离了喧嚣,阳子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色尚早,阳子只觉得每条街、每幢建筑物都既眼熟又陌生——仿佛都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曾见过的景色。
      但流速截然不同。在自行车上时,一切如同走马灯般从眼前飞驰而过,轻盈无比。一旦停下脚步在原地直面它们,便能瞬间感受到压倒性的存在感与威圧感,仿佛都是要将人吞吃入腹的猛兽。阳子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自己弱小,只是这篇土地上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跑的尘埃。
      她尽可能地躲开阳光的直射,走在商店街屋檐下的阴影中,仿佛这样就能带来更多安心感。阳子加快脚步,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快意。谢天谢地,在这个大家都围着绫小路家主及其大女儿打转的大日子,小女儿就算突然从东京街头消失也不会引起什么多大反响吧。
      “哎哟!”
      阳子如此由衷地期盼着,一个趔趄,木屐差点在一段坡道中绊倒。再次摇摇晃晃站稳,抬头环顾四周时,久违地见到了熟悉的街区。
      是那家色调明亮、散发着甜腻奶香的牛奶馆。就连系着围裙摆出笑脸迎客的店员,也是同一个,头巾下的发型都不曾变化,唯独妆容比那一日浓了少许,脸上擦的珍珠粉白过了头。
      阳子鬼使神差地走进店里,猝不及防被对方招呼了,吓了一大跳。
      “欢迎光临!您有好几年没来啦。”
      “你记得我……吗?”
      “那当然,来这儿的女学生可不多呀。今天还坐老位置吗?”
      “……不。我去靠窗的位置。”阳子先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
      “好。话说跟你一起的真子也好长时间不来呀。”
      许久不曾被提及的名字被猝不及防说出,阳子恍惚间想起真子有曾在此处打工的经历,恐怕与店员还是旧相识,只好勉强笑着附和:“是,今天就我一位。”
      “想吃点什么?最近出了巧克力的新款蛋糕。”
      “那么来一份吧,配咖啡的套餐。”
      “好。请稍等。”

      女店员精神抖擞地回去备餐,坐在角落的阳子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大口气。她所坐的长条桌紧挨着落地窗面向大马路,风景极佳。由于每日被无数人使用,木桌磨损出细小的裂缝,仿佛给桌面增添了一层新的纹路。
      此时正是午后,照例是许多戴礼帽穿深色洋服的上班族的午休用餐时间。穿着花团锦簇的赴宴用振袖的女性成了唯一的异类,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与窃窃私语。
      阳子强作镇定,支起手肘摆弄因为出汗而变得散乱的鬓发,挡住了视线。哗啦哗啦翻报纸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在店员上餐很快,缓和了无事可做的尴尬。
      朴实的切块巧克力蛋糕,表面撒着少许饼干碎屑。几年过去,咖啡还是那么糟糕——阳子抿了一口,依然是烘过头的味道,唯独加入的牛奶一如既往新鲜。
      周遭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阳子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偶尔飞快地瞟一眼那些人手中的《朝日新闻》。果不其然,很快听见旁边两人在对着社会新闻版面大发议论。
      “怎么回事,又是凶杀案的新闻。已经看腻烦了……”
      “也不全是。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得了呀,一言不合就殉情。”
      “哟,又有情死事件啦?这次又是什么死法?”
      “今天这对是喝□□水的。上周登报的那对是服□□的……也不知道这些小年轻都从哪里搞来的东西。”
      “这倒也不稀奇。恐怕是从工厂里偷的吧?眼下这样的事可不少呢。”
      “这些不成器的孩子,真是可怜。”
      “要我说,没什么可怜的。都是些为了所谓纯粹的恋情把自己搭进去的蠢货。”
      “唉!想想他们的父母亲,那得多伤心。瞧这个殉情的女孩儿,和我儿子年纪一样大。”
      “这么说来,令郎成婚了没有?”
      “说来真是惭愧。犬子原本定了结婚对象,但不知怎么在咖啡厅认识了一个女侍,爱得甚么似的,未婚妻也不管了。”
      “这么喜欢?实在不行,就纳为妾算了。”
      “那也不好。我打听了一下,那姑娘是乡下出身,之前和客人闹过情感纠纷,身上还背着官司。做妾室也不是甚么良配呀。”
      “这可没办法了。官司缠身的人还是远离为妙。”
      “唉,真是世风日下啊。这些做儿女的,一点儿也不体会父母的苦心。”
      “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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