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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明月(1) ...

  •   魔域边缘的风带着铁锈味时,六岁的楚瑯正蹲在灶台后,数着娘刚蒸好的粟米糕。

      楚瑯:“娘。”

      “娘,我能吃吗。”

      竹屉掀开的瞬间,白雾裹着甜香漫出来,他伸手去够最上面那块,被娘轻轻拍了下手背。“馋猫,”娘的声音像魔域难得的暖阳,“留两块给隔壁阿婆,她昨儿还送了咱们野生的蜂蜜。”

      “我们啊,也要送点东西给人家。”

      他阿娘笑了笑,不过也只是温柔的说着,无生怒:“知道吗。”

      楚瑯噘着嘴点头,指尖却偷偷在糕上戳了个小坑。这是他和娘住的第三年,自打从更深处的魔渊逃出来,娘就说这里最安全——村子里的魔人都和他们一样,没有锋利的爪牙,连与生俱来的魔气都很淡。
      娘说,只要安安分分,人族就不会来寻麻烦。

      院门外传来阿爹劈柴的声音,咚、咚、咚,劈的很有规律。楚瑯扒着门框往外看,阿爹宽厚的肩膀正随着斧头起落,阳光穿过他耳后的魔纹。那里是朵极浅的花纹,娘说,这代表他们是最温和的一支魔族。

      “瑯儿,”阿爹回头朝他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木屑,“去把晒好的草药收回来,今晚给你煮甜汤。”

      “嗯!”

      “好的,阿爹。”

      楚瑯应了声,抱着往晒谷场跑。路过阿婆家时,看见她正坐在门槛上编草席,腿上趴着个比他还小的娃娃,是刚学会走路的阿禾。“瑯儿哥哥,”阿禾举着颗野山楂,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娘说,今晚有月亮。”

      他接过山楂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魔域的月亮总是缺着角,像被什么东西啃过,可娘说,等月亮圆了,就带他去看魔域和人界交界的星河。

      收完草药回家时,娘已经在磨粟米。石磨转得吱呀响,娘的发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上面绣着的海棠花被磨得发毛。“娘,”楚瑯凑过去帮她推磨,“阿爹说今晚的甜汤要放蜜。”

      “放,”娘笑着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很暖和“咱们瑯儿要长高高,以后好保护娘。”

      他用力点头,没看见娘转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忧虑。风不知何时变了向,带着不属于魔域的、凛冽的杀气,从村子入口的方向漫过来。

      楚瑯:“……”

      “为何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楚瑯表情有种许不祥之情。

      晚饭时,粟米甜汤刚盛进碗,院门外突然传来阿婆的尖叫。

      那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撕裂,戛然而止。

      阿爹猛地站起身,腰间的柴刀“哐当”落地。娘一把将楚瑯按进灶台后的柴堆里,捂住他的嘴,指尖抖得厉害:“别出声,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准出来。”

      “知道吗。”

      楚瑯的心跳得像擂鼓,透过柴草的缝隙,他看见院门被一脚踹开。穿灰布衣的人族的士兵闯进来,手里的长刀还在滴血,刀刃上的有许多魔族人的血。

      “……”

      “魔族余孽,还敢藏在这儿!”为首的人狞笑着,刀尖指向阿爹,“听说你们这村子,藏着当年叛逃的魔将后裔?”

      阿爹:“……”

      阿爹挡在娘身前,声音发紧却挺直了背:“我们只是普通魔人,从未见过什么魔将。”

      “普通魔人?”士兵嗤笑一声,挥刀砍向阿爹的手臂,“魔族哪有普通的?生来就该被斩尽杀绝!”

      血溅在灶台的白墙上。楚瑯死死咬住娘的手心,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他看见阿爹倒在地上,还在挣扎着往娘身边爬,却被士兵一脚踩住后背,长刀从他心口捅了进去。

      “啊!”

      “不!”

      娘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过去想抱住阿爹,却被另一个士兵抓住头发往墙上撞。“说!魔将的后人在哪?说了留你个全尸!”

      娘的额头撞出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你们这些刽子手……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哈哈哈……”

      长刀刺穿娘胸膛的声音很轻。楚瑯看见娘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柴堆的方向,嘴唇像是在说什么。他拼命想看清,可眼泪糊住了视线,只能看见娘的手往他这边伸了伸,然后无力地垂下。

      楚瑯想哭可哭不出,他怕被发现。

      士兵在屋里翻箱倒柜,踢翻了米缸,砸碎了陶罐。有人发现了灶台后的粟米糕,呸了一声踩在脚下:“魔物吃的东西,也配叫粮食?”

      楚瑯蜷缩在柴堆里,浑身抖着。他闻到了血腥味,看到了粟米糕被踩碎,还闻到了娘发间野蜂蜜的味道,那些熟悉的气息混在一起,变成了最可怕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士兵们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临走前还点燃了屋子。

      火苗舔着柴草的声音噼啪作响,热浪烫得楚瑯睁不开眼。他听见隔壁传来房屋倒塌的声音,听见阿禾微弱的哭声被烈火吞没,听见整个村子都在燃烧,像一支被点燃的巨大火把。

      他想起娘的话,不准出来,可脚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步步往外挪。火在他的衣角上,烫得他尖叫,却还是跌跌撞撞地扑到娘身边。

      楚瑯:“……”

      “娘……阿娘……不不要”

      娘的身体已经凉了,胸口的血凝成了黑色。楚瑯想把她抱起来,可小小的胳膊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趴在娘身上,一遍遍地喊“娘”。喊到喉咙发哑,娘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摸摸他的头。

      阿爹的手还保持着伸向娘的姿势,像是想抓住什么。楚瑯把自己的手塞进去,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大火烧到半夜才熄灭。

      楚瑯坐在废墟里,怀里抱着娘那根绣着花的发带。发带被火燎去了一角,剩下的部分沾满了血和灰。他看着村子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看着曾经的晒谷场如今堆着村民的尸体。

      原来娘说的月圆,是这样的。

      原来星河没等来,等来的是屠刀。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脚步声。楚瑯惊了一下,猛地缩到断墙后,攥紧了娘的发带。他看见几个穿着和那些士兵一样灰布衣的人,正举着火把检查尸体,嘴里还在说笑。

      “快我。”

      “这趟没白来,听说上头要论功行赏。”

      “可不是,这些魔物死了干净,省得污了咱们人界的地。”

      楚瑯:“……”
      楚瑯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指甲上渗出血来也不觉得痛。他看着那些人用脚踢着阿婆的尸体,看着他们把阿禾小小的身体像扔垃圾一样扔进火里,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比被踩烂的粟米糕碎得更彻底。

      他想起娘说的“安安分分”,想起阿爹说的“别惹事”,想起村子里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活着,他们从未杀过人,可到头来,还是被碾成了粉末。

      火把渐渐走远了。楚瑯从断墙后走出来,一步步穿过废墟。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哭,只是把那根发带紧紧系在手腕上,系得那么紧,像是要嵌进肉里。

      楚瑯盯着自己被血泡红的指甲,突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在空荡的废墟里撞出细碎的回音,像破了的风箱。

      “娘……,阿娘”

      “娘,你看啊,”他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发带,指尖抠着上面凝固的血痂,“他们说我们是魔物,说我们脏。可他们踩碎阿婆的草席时,比魔域最深的泥沼还臭呢。”

      脚边有只烧焦的木勺,是阿爹用来给甜汤搅拌蜂蜜的。楚瑯捡起来,握在手里来回摩挲,木刺扎进掌心,他却像没感觉似的:“阿爹,你说过要教我劈柴的。你看这火,烧得多旺啊,比你劈的柴厉害多了……”

      楚瑯:“真的……”

      “我讨厌人类,讨厌他们……”

      他往前走了两步,踢到块碎石,那下面压着半片阿禾的虎头鞋。楚瑯蹲下去,用手一点点刨开那灰,把鞋片捧起来,上面的金线早就被烧黑了。“阿禾。”
      他把鞋片塞进怀里,贴着那半块冷硬的粟米糕,“你不是想看月亮吗?今晚的月亮圆得很,就是太亮了,亮得……把村子都照没了。”

      风里又飘来烟火味,楚瑯抬头望向村子入口,那里的路被尸体堵得死死的。
      他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阿婆还笑着说“瑯儿今天穿的新布衫真精神”,现在那布衫的袖子被烧了个大洞,露出的胳膊上全是划伤。

      “你们说要论功行赏,”楚瑯对着空无一人的焦土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在刻碑,“你们记着,这功劳是用阿爹的血、娘的命、阿禾的哭声换来的。我楚瑯要是忘了,就让魔域的鬼藤缠断我的脖。”

      “我不配活着。”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娘绣的海棠花,被火燎掉了半朵,”他低头看着手腕,发带的边角在风里轻轻晃,“剩下的半朵,我替你看着。等我长大了,就把烧花的人,一朵一朵……赔给你。”

      “……”

      远处的残焰“噼啪”响了一声,像是谁在应他。楚瑯最后看了眼那片废墟,转身往魔域深处走,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歪歪扭扭,却再没回头。

      “阿爹,你的柴刀断了,我以后给你找把更厉害的。”
      “阿婆,你的草席没编完,我让烧你席子的人,下辈子给你编到天亮。”
      “阿禾,你的山楂还没熟,我把摘山楂的地方,种满会扎人的刺……”

      魔域的风卷着他的话往远处飘,越过凝固的血,飞向那些藏在人界的、沾着血腥味的“功赏”。

      楚瑯:“阿爹阿娘……我会为你后报仇的。”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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