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途》凌波素尘

48、青灯不许明月意，微城双子断此生(十）

　　不觉山
　　三人入的山腰处，隐见乱石，有一长长岩阶，歪斜如断骨，每踏一步，石隙就渗出铁锈味的暗红湿痕，在靴底黏连出长长的血丝。风是活的——裹着瘴雾绞上脖颈，钻进耳道里低语，音调忽而是冻毙樵夫的哀嚎，忽而是尖细的婴啼。
　　安之握紧长枪，脚步迟钝，他甚少出门，而不喜吵闹，这哀嚎声使他耳朵嗡嗡作响，突然一只手探抓他肩膀，汗毛倒数，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见九祥尴尬举着手，怒吼道：“你干什么！”
　　九祥收回手，挠挠脸颊道：“额，这些声音都是哭脸木用来吸引猎物的，不要被迷惑了。”
　　安之又吼：“那你直接说就好了，动什么手！”
　　百晓生凑过来小声道：“他说了半天，重复三次了，你都反应。担心你已经听不见声音，这才动手提醒。”
　　安之转头瞪他：“他经常来这修炼，没事是正常的，你一个外人，初次到来怎么也跟没事人似的？”
　　九祥跟着转头，狐疑的望过来。百晓生展开扇面，摇了摇，笑道：“不才，在下身手一般，但走南闯北，见过的奇闻怪事，奇山诡镇数不胜数，因此练就许多不入大流的小手段。”说着举着扇子送至安之面前，狂扇。
　　安之猛地捂住鼻子，后撤几步，“唔”了一声，叫道：“哕！什么东西这么臭！！你扇里有屎！”
　　百晓生道：“嗐！多冒犯啊！你仔细看。”
　　安之眉头打结，忍着恶臭细看，见扇面上有只小小虫子在游走，时不时分泌出透明色液体，那恶臭就是从这液体散发的。霎时觉得隔夜饭要呕出来了，捂着嘴含糊道：“这什么！”
　　九祥惊诧道：“醒头醒脑？这是羽城给幼童的护身兽，能散发极其难闻的气味驱赶不明敌物。你如何得来的？”
　　百晓生得意道：“我和那小孩做了交易，用绝世秘籍换来的。嘿嘿，这小玩意看着不起眼，当真好使，刚才一路走来如踏平履，轻松的很。”
　　安之道：“还有吗？分我一只。”
　　百晓生收回扇子，道：“我就一只，给了你我拿什么护身，你可以用你的长枪和我交换。”
　　安之握紧枪，摇头否决，三人继续前行。越往上，回音越诡谲。安之踩碎枯枝的脆响，总慢半拍从身后传来，听觉已经出现错乱，他狠狠咬了口舌尖，刺痛将他激醒，继续前行。
　　岩壁上开始出现爪痕，深如沟壑，边缘挂着风干的碎皮，散发腐肉甜腥。一只岩羊尸骸卡在石缝里，内脏被掏空，肋骨间塞满湿漉漉的鸦羽。
　　安之心跳声骤然炸响！咚咚！咚咚！擂鼓般震得脚底发麻。冷汗滑进衣领的刹那，瞥见左侧峭壁——
　　一张巨大的人面浮雕凸现在石上！眼窝是两个淌着黑水的深洞，嘴角却弯着慈悲的笑。
　　终于他忍不住再次喊叫出声，刚张口就被九祥一把捂住，接着鼻尖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扒住，细毛扫过鼻孔，引的他狠狠打了喷嚏，恶臭瞬间铺满鼻腔。
　　恐惧暂时被恶心压下，他伸手要去抓鼻尖，被人先了一步拿走了那东西。
　　百晓生道：“它可是能带我们出去的宝贝，可别给我抓死了。”
　　安之道：“刚刚、那石头上有张人脸！你们看到了吗？”
　　九祥和百晓生对视一眼，俱是摇头，九祥道：“长什么样？”
　　安之道：“太突然了，没来的及细看，你不是经常来不觉山修炼吗，对这里应该很熟悉啊。你不知道长什么样啊？”
　　九祥迟疑道：“我也很奇怪，是该熟轻熟路才对，但现在我感觉这里很陌生。”
　　百晓生道：“也许你很久没来了，陌生也不奇怪。”
　　九祥摇头道：“不对，是从来没见过的陌生感，像是换了做山头。”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恐，换衣换人换身，从未听过山也能交换。
　　安之道：“喂，你是不是让你哥哥骂糊涂了，连这种不过脑子的话都讲的出，你说失忆都比换山要令人更为信服。”
　　百晓生摇山沉思不语，九祥也觉得自己这话奇怪，不知方才如何脱口而出，当下不再多言，闷头前行。
　　三人顺着崎岖小路一路上行，枯木怪石一一退去，葱绿树林，浅绿灌丛映入眼帘，与方才景象天差地别。这下三人都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觉出不妙了。
　　九祥道：“说实话，我现在心里有点发毛。”
　　百晓生点头：“在下也是。”
　　安之道：“你们就不能少说废话，多说点有用的吗？现在是什么情况，要如何破局，怎么出去，以及我们不是来这里见人的吗，人呢？”
　　九祥道：“大概率我们是入阵了，这里不是不觉山。”
　　百晓生道：“在下只是替人传话，带路的是九少侠。”
　　九祥道：“嗯？我没记错路，进山之前的都是正常的，进山后就不对了，但是山下并没有阵法的痕迹。”
　　百晓生道：“这就奇了，阵法通常需要大量的灵石，以及有人开阵，还需要媒介，或为物或为人。但一般都有迹可循，要么是阵纹，要么是异常多的灵力外露，无论哪一种，启动阵法的瞬间是非常亮眼的，故而阵法虽然强大，但其实甚少作为杀器，既然不是取命，那可能就是抓人了。”
　　安之脑中思绪闪过万千，突然喊道：“九祥，你过来一下，你给我的灵石好像不发光了。”
　　九祥应声走过来，道：“不发光应该是灵力休眠了，用灵力给个刺激就好，幸亏你多带了一袋子灵石，在法阵中最怕灵力耗尽。”
　　安之一抓将他拽住，瞬间抛出两个灵石砸向百晓生，拉着九祥狂奔，一路跑一路将灵石丢在路上，九祥向风筝一样被他拉拽的左右摇晃，张口就被灌了满口的风。
　　安之边跑便道：“我一直很好奇，九重城主对你向来严加看管，巴不得察看你全天的行踪，但从你回到微城，他一直没露面，而且你还能自由活动，这比之以往你被抓回去的遭遇可太不同了。”
　　九祥呆愣：“啊？”
　　两边葱翠杂木丛如墨滴进水里，悄无声息融化了。枯木残枝显露，杂石软化成泥土，又化为泥水，安之感觉两脚似加了负重，行将的每一步都是困难的。
　　“这个叫百晓生的，明明我们和他是初次见面，却对他无比信任，他说他是受命而来，受谁的命？为何要来？都没交代清楚，但我们就是顺着他的话直接来了不觉山。对于你来说这很平常，但对我来说，要相信一个人，很难。所以我一定是在很早之前就入阵了，法阵的目的是抓人，你我都入了阵，到现在都没对我们动手，我无依无靠，背后除了武器没有其他，只有你，背后牵扯的是微城城主，九重。”
　　九祥惊道：“你说他的目的是我哥？那他刚才为什么要说出来？”
　　安之骤然停住脚步，冷汗从下巴滑落，前面的路被人堵住了。
　　来人身着白色布衣，手摇纸扇，笑眯眯道：“自然是引蛇出洞了。你说对吗？九重城主？”
　　九祥道：“大哥？大哥你在哪呢？”
　　百晓生收起纸扇，缓缓踱步道：“我倒是小巧你这位器械师了，你平日里只专心研究武器，对法阵应该是研究不深才对，如何能在这么短时间想通来龙去脉，你身上应该有高人指点吧。”
　　安之背脊都已经湿透了，刚才确实是英才提醒并说出缘由，才能猜到这一切，但灵石的灵力给英才吸光后，他就再没说话了，像是睡着了。他狂奔的时候在心里呼唤多次都未得半句回应，便知道只能靠自己了。
　　九祥突然将他往身后一扯，挡在他身前，冲着百晓生喊道：“你的目标是我，与他无关，他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痴迷淬炼之人，让他下山离开吧。”
　　百晓生道：“哪有将鱼饵放走的道理，大鱼都还没上钩呢，九祥少主，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九祥只觉这话好生耳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只梗着脖子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别伤害无辜。”
　　百晓生突然狂笑道：“哈哈哈无辜，你这个手刃一百三十余口性命的刽子手，那来的脸说出无辜二字。天下谁都能说，就你不配！”
　　安之脸色骤变，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得盯着身前之人。一百三十余口，那是他曾经死去的乡人，整个村子一夜之间被屠尽，没人知道缘由，他以为外出找铜铁，故而险险逃过此劫，那之后他四处流浪，被打铁老匠收留，因天生面目丑陋，总被人驱赶，老匠专门给他打造了个铁面，给他取命为安之，意为既来之，则安之。老匠教了他五年手艺就病逝了，他凭着对武器的敏锐嗅觉，打造了多把兵器，引来爱好战斗的九祥，两人就此相识，一个负责提供材料，一个负责锤炼。他从未见过九祥这么有天资的人，任何兵器到他手中，都能耍出不一样的风采。那会两人还年少，心怀大梦，互相勉励对方要成为四洲最厉害的灵石和器械师。
　　直到九重出现，那个眼神沉重，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微笑的人。他心平气和的说：“九祥是微城的希望，身上背负着诸多期盼和责任，他不是普通的孩子，是不能和你做朋友的。我送你一间屋那么多的青铜材料，你不要和他玩了好不好？”
　　他想摇头，但在男人温柔的逼视下，只能点头。他一路摸爬滚打，见过太多恶意，知道那温柔背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一心只想钻研武器，朋友什么的不要也行。之后无论九祥怎么变着法找他玩闹，他都不予理会。他以为人只要吃多了闭门羹，就不会再来纠缠，谁知九祥是个胆大又没心肝的，贴再多冷屁股仍是不知道退，依旧缠着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会抱怨大哥管的太多，衣食住行都要经过他同意，一会又说每日修炼很无聊，他已经可以开窍了，但是使行者就是不来微城，没人引导入灵，就无法成为灵师，一会又嘀咕自己的这个唯一的朋友都不理他，实在令他伤心。
　　安之那会心思都在“十全十美”的打造中，哪有闲工夫理他，连他消失了很久都不曾察觉，再次出现时，脸色灰暗，似乎随时都要垮掉了，抱着他哭着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那时他已经打造出十全十美中的八把武器，高兴无处分享就收到了一箩筐的“对不起”。虽然他没懂九祥到底透过他和谁说对不起，以为为何要说，都不妨碍他讲自己的武器分享出来，本以为九祥会和他一样兴奋，谁知他脸色唰的就白了，讲八把武器借走了之后，又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次碰面，已是他打造好最后两把武器。
　　他一直排斥去深思很多问题，为什么九祥性格反复变化，为什么他那位大哥从来不现身，为什么他记忆总是断层，记不清以前，看不清现在，以及似乎从不关心未来。像极了微城四处游走的行人，不知道为何而走，也不知道目的在哪。
　　所有诡异的行为都指向一个答案，他身上有两个魂。
　　从小一起修炼，同等修为，不分你我，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他的血亲哥哥，九重。
　　百晓生拍手道：“听闻微城双子虽不是同卵而生，但关系却比同胞兄弟都亲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在下走遍四洲也难得见到如此深厚的兄弟情谊，虽然你们的和睦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九重大人，再不现身，你这宝贝弟弟最后一点魂就要丢了哦。”
　　话音刚落，安之胸口一痛，身子被一股猛力击的倒飞出去，视线模糊间，见九祥似乎被什么利器洞穿，银光闪过，是把宽刀。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瞪着出手之人，
　　“夜、长、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