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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梵唱莲香消业障,空山钟磬洗尘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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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滴落的雨珠连成银线,在莹白石板上溅起细碎水花。
齐熙然抬起脸,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一步踏出,似乎再也看不清前路。
她依然忘记了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或许潇洒自如,不拘一格,从不循规蹈矩,喜好结交朋友,四处游走,曾经一山一水一花一草在她眼里都是色彩分明,鲜艳可爱的。
如今都和灰蒙蒙的云雾一样,一切都变得模糊且灰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第一次母亲被赌死,接着是阿耀 ,再接着是其他亲人,族人,渐渐的都死去了。她所有的仰仗依靠,翅膀与自信都被一一拔掉。
连名字,都赌掉了,齐熙然,这是齐邵然亲妹的名字,他说为了防止自己发疯伤害她,给了她一个护身符一样的名字。
可他对她的伤害,早就深入骨髓,痛至麻木。
走到太和宫时,远远望见举起红伞的小人,伸长着脖子张望,忽然绽放笑容,踩着轻快的小步跑进,紫色锦绣短靴踩出一朵朵晶莹水花,浅浅的划过一道弧光又落下,自由极了。
“尚宫姐姐,你可算回来啦,我等了你好久。怎么不撑伞,都淋湿了。”衍和垫着脚举高了伞,使劲往齐熙然那边倾斜,自己的肩膀湿了一片。
齐熙然抬手接过伞,因她高出衍和大半个头,撑伞很轻松。衍和乐的解放双手,背负身后踩着轻快步伐道:“尚宫姐姐,你手艺真好啊,让人送来的糕点太好吃了,一盒根本吃不够。”
齐熙然有点无奈,那盒糕点是平常人三天的饭量,没想到她刚拿到就吃完了,看着小小个,胃口着实惊人,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要伤小姑娘的心,故而她转了话锋道:“你和你弟弟来角城做什么,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衍和转转眼珠,说道:“我们流浪到这里,还没想好做什么呢,尚宫姐姐,我看你在这待着也不开心,要不和我们一起离开吧?”
红伞在雨水冲刷下,渐渐失去了颜色,看不真切。伞下两人一高一矮,一悲一喜。截然不同,却又互相吸引。
齐熙然深深看着她,难得严肃道:“为什么?”
衍和答得很快:“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人为什么非要呆在一个极其不开心的环境折磨自己。明明都快碎掉了,为什么还要坚持之前的路径,你有什么特别难以割舍的天下重任吗,还是说你天生就喜欢这种自虐的环境,不开心的过每一天?但你很明显不是啊,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是个英姿勃发,飒爽自如的女子,但你像是被栓了铁链,说话行事都带着很沉重的犹豫。这和给你的感觉太冲突了,尚宫姐姐,你就是过得不自洽,为什么还要逼着自己接受?”
齐熙然张张嘴,想反驳什么,可搜刮遍了肚子里的墨水,倒不出一滴。
是啊,不自洽。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等模样,也忘了过去是什么模样。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相同的日子,循规蹈矩。
衍和伸出手道:“所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你对这里还有什么留恋的吗?我观察了你很久,你家人应该是不在了,也没有朋友,虽然你是城主夫人,但你应该不喜欢他吧,他也不在乎你,不然也不会将这么多杂事丢给你,撑满你的时间空间,却不来陪你。尚宫姐姐,你不要委屈自己,这换不来你想要的结果的。如果自己都过不好,是无法解救他人的,我们终其一生,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他人的命运可以参与,但无从改变。不要委曲求全,你委屈求得的只能是抱怨。”
齐熙然盯着那只尚且稚嫩的小手,久久不曾言语。
太和宫
齐邵然歪在魅女身上,盯着对面坐着的少年,高抬下巴:“你有什么能拿来赌的?”
英才冷淡道:“我的命,赌你的命。”
齐邵然哈哈大笑:“笑话,你一介草民之命哪来的资格和我赌?”
英才伸出手,摊开掌心,放置着一颗灵石,袅袅灵力盘旋其上,说道:“我能生产灵石,且没有上限。”
齐邵然坐直了身子,眼神在灵石和英才脸庞来回打转,缓缓说道:“你有这等能力,随便去哪个势力投诚,都能将你奉为座上宾,还能换得不少好处,为何要大费周章来和我赌命?这应该不是你的目的,你想要什么?一定要我的命来交换。”
英才将一枚灵币搁置桌上,一面是兰玲花,一面是角字,说道:“我们一局定胜负,你先选吧。”
魅女突然出言道:“城主,这小子来历不明,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要不还是等尚宫大人回来……”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巴掌,白净的脸蛋登时浮现五根红手印。
齐邵然森然道:“她是城主我是城主?我虽众多事交给她打理,不代表这城主之位也给了她,你眼里若没有我,不如剜了去。”
两个护卫立刻上前,将魅女拖了下去,魅女哭喊道:“城主饶命啊,属下一时口误,放开我!城主饶命啊!”
英才皱眉,起身要拦,其他护卫立刻拔剑上前,齐浩然喝道:“都退下,你想清楚了,要去救她可以,那赌局就算你输,角城规矩,离了赌桌就自动认输。”
英才只好坐会椅子,手悄悄摩挲袖中的银傀,心里呼唤:“牙耳,你醒着吗?”无任何动静。
那边魅女已经被拖远了,只能过会找机会营救了,希望衍和那边顺利,能有机会赶上,他闭闭眼,深吸一口气,整顿神情道:“那我们开始吧,你先选。”
齐邵然深深盯了他一会,心想:这是我的地盘,当着这么多守卫的面,谅你也玩不出花样。手一挥,说道:“你敢和我赌,敬你勇气,让你先选。”
英才也推脱,将手在灵币有铃兰花的那面轻轻一点,下了自己的灵力印记,道:“我选有花的这面。”齐邵然将灵币翻过来,手指在“角”字上点上灵力印记,道:“那我选有字的。”
选定花色后,守卫用黄金长杆将灵币拨到赌桌中央的白银打造的鳄鱼口,内有凹槽,刚好能和灵币契合,“卡登”一下,灵币已卡稳。
齐邵然笑道:“定赌注吧,你先来。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家人的命,亲戚的命,或者你爱人的命都可以用来代替,别怪我没提醒你,赌注一旦下了,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英才点头道:“我就赌我自己的命。”
齐邵然冷了脸,说道:“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我赌它命。开局吧。”
守卫将木杆插进鳄鱼口,赌桌浮现巨大的“命”字,随机灵币被弹射而出,在空中不停旋转,百圈之后落回鳄鱼口,“当”的一声,灵币已落面,一根黄金小舌头伸出,灵币附在其上。
齐邵然瞪直了眼睛,大叫道:“不可能,你作弊!”
只见那灵币刻有铃兰花纹那面朝上,在黄金小舌的映衬下,诡异又独高。
英才紧绷的身子此刻才稍有松懈,说道:“我赢了,但是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要一个人。”
齐邵然问道:“谁?”
英才道:“齐熙然。”
齐邵然狠狠拍桌叫道:“那你不如直接拿走我的命。你是谁的人?宫城?还是微城?既然是冲我来,早晚都要亮身份,不如直接摊牌。”
英才摇头道:“我就是我,不归属任何一方,角城以赌为名,如今城主要做第一个不认赌注的人吗?”
齐邵然弯弯嘴角说道:“是你没听清楚,我刚说的是赌他命,也就是说你赌赢的赌注,不是我的命。”
英才皱眉:“你想耍赖?”
齐邵然冷哼道:“你也可以赌他命,刚才我就说清楚规则了,可以有次反悔的机会,是你自己选择不要的。”
英才道:“堂堂一城之主,要靠这等小儿的文字游戏来赖输局,到是让我开了眼了。既然如此,你的赌注也没了意义,我就当这是输局。”言罢,起身要走,两个守卫上前,拦住他去路。转身质问道:“城主赌局耍赖,如今还要灭口不成?”
齐邵然笑道:“赌局必分输赢,既然你要认输,那就算我赢了,我拿我的赌注再合理不过。”
英才诧然,生平第一次被如此厚颜无耻之说法震撼到,就在这时,一个绛紫色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踢飞一个守卫,将英才往身后一拉一抛,紧接着一手抓起黄金木杆,朝赌桌狠狠一击,“哗啦”一声,红木赌桌应声而碎,裂成两半,白银鳄鱼口重重掉落,砸出深坑。而那赌桌底下哗啦啦掉出一堆杂碎东西,和白银鳄鱼同色,阴森森惨兮兮。
赫然是森森白骨。
齐邵然大叫:“阿熙!你疯了吗!!”
这突然出现的人正是齐熙然,她信手抽出守卫腰间的铁剑,怒目道:“连痴呆小儿都不放过,齐邵然,你真是无可救药!”
英才刚才被抛出的时候,就已经自动歪斜嘴角,僵直着身体任由自行掉落了,不出意料的被衍和一把搂住,随即耳边传来嚎啕声:“弟弟哟,我可怜的弟弟哟!这什么城主啊,简直没人性。尚宫姐姐,你一定要狠狠教训他才行,仗势欺人,耍赖赌局,败坏作风!”
齐邵然怒吼:“他刚刚不是这样的!啊!阿熙你来真的?我可是城主!”
齐熙然恨铁不成钢,举剑连刺,道:“我受够了!你哪里有城主的样子!赌城是我打理的,赌民都是我招待的,赢了你就收尽人家钱财,输了你就赖账将人杀了丢黑水河,这角城早就是烂泥一座,你要当蒙眼瞎主到什么时候!”
守卫如同灵币一样,被齐熙然按个踢到空中,再横剑拍晕,没一会儿,就只剩齐邵然一人,他匍匐在地,身上多出伤口留着细血,口中仍是不服气叫道:“我只是按照父亲的行事做事,他就是这么当城主的,也是这么教我的!”
齐熙然抬起的剑刺不下去了,凄然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将过错推给死人。既然不认可他的行为,又为何要重复他的作为?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还认得自己吗?”眼看中互相折磨支撑了多年的怨偶,她心中除了悲怆就只剩茫然,到底如何能走到这个地步的,曾经的他们也想好好管理角城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也许是他第一次赌输,开始杀人的时候,而她因为心软,没能组织,接着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每次她要责罚的时候,他哭的无比凄惨,总说父亲纠缠着他,说要吃了他,他迫不得已才杀人投喂父亲。这种话听一次觉得鬼扯,听多了竟然渐渐信了。她一再退让,那些来赌的人,多半都是抛妻弃子之徒,一开始她独自一人无从应对,他便将她的族人都接来,安置了住处吃食,她内心是很感激的,本以为是在除恶,没想到最大的恶就在枕边。母亲是第一次遭殃的,死的过于突然,连尸骨都不见了,她找遍了角城都没能找到尸体,失魂落魄半个多月,他不知道从哪得了木偶,将它雕刻成母亲的模样,只是为了让她少些伤心。第二个就是阿耀,他从小就乖巧听话,且很喜欢齐邵然,总是跟前跟后,突然有天也消失了,她失去了第二根肋骨,腰背再也挺不直,浑浑噩噩的熬日子,每日重复打理赌城,收好赢来的钱财,清扫输家的尸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她见到那对姐弟,透过他们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才恍然惊醒,难道此生真的要如此浑浑噩噩度过吗,难道要让下一代延续上一代的罪恶吗。
就如同齐邵然嘴里常挂着父亲所逼,但提刀的手不是他自己的吗?不挣扎就能洗清罪孽吗?
齐熙然双眼通红,高举起剑,颤声道:“你的诸多罪孽,也有我一份,别怕,纵然炼狱,我也会一直陪你,永不离开。”话音刚落,长剑贯体而出,血液喷洒了她一脸。齐熙然惨叫出声,大口大口吐出献血,手脚颤抖,只死死瞪着眼珠,她利落将剑抽出,带起一串血水,齐熙然抽搐几下,头歪在一边,不动弹了。紧接着,她倒转剑锋,朝脖子决然一抹,血喷涌而出,两人的血交缠一处,瞬间将半边地板染成猩红的海。
衍和惨叫:“尚宫姐姐!!”刚要扑过去,被一只惨白的手盖住眼睛,身体瞬间僵硬的无法动弹,刺骨的寒意从头颅灌入,只觉身体断电似得,一下她就没了意识,身子瘫软在地。
英才从刚才就一直半靠在衍和怀里装痴呆,直到齐熙然提剑将城主捅穿,他下意识要起身过去,被一股冷然的气息压制在原处,袖间的银傀嗡鸣不止,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齐熙然已经自戕,衍和将他丢在地上就要冲过,一缕青烟从他袖中飘出,化形,将衍和打晕,一套动作也就眨眼之间。
他呆呆叫了声:“牙耳……”
牙耳应声回头,面色如雪,眼神如刀,与他对视的瞬间,寒意尽散,弯了弯眼睫,笑道:“哥哥,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