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杳数

1、分数

　　南方的初夏，空气里已经浮动着燥热的因子，黏腻腻地附着在皮肤上。

　　教室顶棚的老旧吊扇吱呀呀地转着，费力地搅动一室沉闷，却丝毫驱不散高三学子们心头的焦灼与那份秘而不宣的悸动。

　　距离高考还有最后三天。

　　书本堆叠成小山，几乎要将伏案疾书的身影淹没。

　　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和风油精混合的独特气味。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一声压抑的叹息或轻咳，构成了高考前最后冲刺阶段的主旋律。

　　靠窗的位置，孟惑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中性笔，目光却并未聚焦在眼前的数学模拟卷上，而是飘向了窗外。

　　窗外是几株高大的香樟，枝叶繁茂，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极了他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

　　他的脚，在课桌下，轻轻碰了碰旁边那人的球鞋。

　　旁边坐着的是凌耀。

　　凌耀似乎正深陷一道物理电磁学的难题，眉头锁得比孟惑还紧，感受到桌下的动静，他侧过头，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孟惑没说话，只是用口型无声地说：“累了。”

　　凌耀的眼神瞬间软化，凌厉的眉眼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同样无声地回应：“再坚持一下。”

　　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手垂到桌下，精准地握住了孟惑那只不安分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一股微小的电流顺着相触的皮肤窜上来，瞬间抚平了孟惑心头的躁意。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讲台上正打盹的班主任，嘴角忍不住悄悄上扬，反手也扣住了凌耀的手指。

　　他们的关系，在这个几乎人人自危、埋头苦读的高三末期，像一株悄然生长在石缝里的藤蔓，隐秘而坚韧。

　　高二那年某个晚自习后的夜晚，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凌耀堵住正准备回家的孟惑，眼神亮得惊人，语气却带着罕见的磕绊：“孟惑，那什么…我觉得，我好像…不只是想和你做兄弟。”

　　孟惑当时心跳如擂鼓，看着眼前这个打球时凶猛如虎、此刻却耳根通红的少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从此，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因为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和共享的秘密，而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他们一起刷题到深夜，分享同一副耳机听英语听力，在操场上偷偷牵手奔跑，在放学后无人的小巷里交换青涩而热烈的吻。

　　他们的成绩都不错，约好了要一起考去北立大学。

　　凌耀想学金融，孟惑热爱设计，北立大学这两个专业都是顶尖，且在同一座城市。

　　那是他们关于未来最美好、也最坚定的蓝图。

　　志愿表上，并排写下的“北立大学”是他们给彼此的无言承诺。

　　最后的几天在高度紧张中飞速度过。

　　高考那天，天气意外地凉爽了些。

　　走进考场前，凌耀用力抱了一下孟惑，在他耳边低语：“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考完了，带你去吃那家你念叨很久的冰淇淋。”

　　孟惑重重点头，心底那点紧张奇异地被这个拥抱驱散。

　　两天考试，笔走龙蛇，大脑高速运转。

　　每一场结束，他们从不互相对答案，只是默契地击掌，然后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试图将刚刚过去的战役抛在脑后。

　　终于，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如同天籁。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校园里瞬间爆发出各种欢呼、尖叫、甚至哭泣声。

　　书本和试卷被抛向空中，如同庆祝一场盛大战争的结束。

　　凌耀在汹涌的人潮中精准地找到孟惑，一把将他拉出人群，跑到教学楼后那棵他们常碰头的百年老榕树下。

　　两人都喘着气，看着对方，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般的兴奋和明亮的光。

　　“结束了！”凌耀大喊一声，忍不住一把将孟惑抱起来转了个圈。

　　孟惑吓得赶紧搂住他的脖子，落地后捶了他一拳，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疯子！被人看到怎么办！”

　　“看到就看到！”凌耀满不在乎，笑容灿烂得晃眼，“考完了，谁还管！”他拉着孟惑的手，“走，吃冰淇淋去！说话算话！”

　　那是段短暂而极致快乐的时光。

　　压抑了三年的神经骤然松弛，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期待。

　　估分的时候，两人对照着参考答案，越对信心越足。

　　分数似乎比平时模拟考还要理想一些。

　　“稳了。”凌耀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孟惑的眼睛里满是星光，“北立大学，等着我们。”

　　孟惑笑着点头，心底那点因为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步骤可能不够清晰而产生的小小疑虑，也被凌耀的自信和眼前的喜悦冲淡了。

　　是啊，应该没问题了，他们约好的。

　　等待放榜的日子变得有些煎熬，但又甜蜜。

　　他们偷偷计划着大学生活，要一起租个小房子，要买什么样的电脑，要加入什么社团，甚至细到谁做饭谁洗碗。

　　——虽然最后大概率会是一起点外卖。

　　放榜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甚至有些灼人。

　　一大早，凌耀就跑到孟惑家楼下等他。

　　两人都没怎么睡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精神亢奋。

　　网吧里挤满了查分的学生和家长，空气混浊不堪。

　　好不容易找到两台相邻的电脑，输入准考证号时，孟惑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凌耀深吸一口气，率先按下了回车键。

　　页面跳转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数字跳出来的瞬间，凌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猛地凑近屏幕，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串数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被抛入冰窖。

　　比他预估的分数，低了两分。

　　一个微小到近乎残忍的差距。

　　他猛地转头看向孟惑的屏幕。

　　孟惑也刚好按下回车键，正死死盯着屏幕，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的手指冰凉，甚至开始轻轻颤抖。

　　同样的，比北立大学去年录取线，也低了两分。

　　精确得如同命运最恶意的玩笑。

　　网吧里嘈杂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屏幕上那串冰冷到刺眼的数字。

　　希望构建的华丽城堡，在现实轻轻一击下，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

　　“怎么会…”孟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我明明…最后那道题…”他猛地抓住凌耀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凌耀，是不是系统出错了？啊？会不会是看错了？”

　　凌耀说不出话，他只是反手紧紧握住孟惑冰冷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看着孟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黯淡下去、写满难以置信和恐慌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得发疼。

　　那两分，像一道天堑，硬生生横亘在他们和梦想之间。

　　他们沉默地走出网吧，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洒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

　　来时路上的所有兴奋和期待，此刻都化为了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们的脚步。

　　走了很久，直到一条僻静无人的林荫路边，孟惑终于走不动了。

　　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压抑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凌耀站在他面前，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

　　他伸出手，想把他搂进怀里，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眼前这个人。

　　他曾经那么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他们的未来。

　　“没关系…”不知过了多久，凌耀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试图打破这令人绝望的沉默，“南净大学…南净大学也很好。它的设计专业也不错，真的，我查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缺乏底气，更像是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

　　孟惑抬起头，眼睛通红，里面水光潋滟，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看着凌耀，那双总是盛满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和伤痛。“可是…我们说好一起去北立的…”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们还在一个城市。”凌耀打断他，语气急切地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用力握住孟惑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南净大学也在那个城市！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和以前计划的一样！只是…只是学校不一样而已！”

　　他重复着“一样”，却比谁都清楚，这“不一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无法一起体验梦想中的大学校园，意味着他们之间第一次被现实划开了一道物理距离，意味着那个共同编织的美梦，从一开始就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

　　孟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凌耀眼中同样无法掩饰的痛苦和那份强撑起来的镇定。

　　他知道凌耀有多骄傲，有多期待北立大学的金融系。

　　此刻的安慰，比他自己的失败更让人难受。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

　　他看到了凌耀眼底深处的无措，那比他自己的失望更刺痛他。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地点了点头，把头轻轻靠在了凌耀的肩上。

　　这是一个依赖的姿态，也是一个妥协的信号。

　　“嗯。”他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节，声音闷在凌耀的校服衬衫里，“南净大学…也挺好的。”

　　凌耀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和那细微的颤抖，心脏抽痛得更厉害。

　　他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怀里的人，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失落。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他们身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两个少年在无人的街角紧紧相拥，沉默地舔舐着人生第一次重大的、共同承受的挫败。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的草木气息和一种叫做“差一点”的苦涩。

　　那两分，像一根细微却无比尖锐的刺，扎进了他们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未来里。

　　当时他们或许并未真正意识到，这命运的第一次戏弄，这最初的“差一点”，早已悄然为后来的许多次“差一点”，埋下了伏笔。

　　只是此刻，他们还能紧紧拥抱彼此，以为凭借相爱就能抵挡一切风雨。

　　凌耀的下巴轻轻蹭着孟惑柔软的发顶，低声却坚定地说：“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孟惑在他怀里闭了闭眼，将差点溢出的泪水逼回，更紧地回抱住他。

　　是的，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这似乎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梦想最初的那一点偏差，真的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悄然改变爱情的轨迹吗？

　　蝉鸣聒噪，梧桐静默，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