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幻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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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寂静。
病房外的走廊时不时有医护人员走过，偶尔还能听见他们定时查房的声音，外头的雨水依旧在不停地倾泻。
雨水夹杂的风，飘进了屋内。景椿起身将窗户关严实，定定地看了看外面，空荡荡的，只有细雨和吹落的叶子在飞舞。
看了会，她又转身回到了床上。
景椿不喜欢夜晚，尤其是在病房中的夜晚，寂静冷清又孤独。
咚咚咚。
来人的脚步很轻缓，似是怕打扰到病房中的人。走廊的光亮照在门口，拉出两道高低不一的影子。
温悦之已经回去了，病房中只剩景椿一人。
两人带上了门，却没再朝屋内再走近一步。
景燕南率先开口：“你妈非要去城南买酥饼，快趁热吃了......”他手里提着熟悉的纸袋，上面印着城南那家老字号的logo。
而沈如站在他身后，双手不安地摩挲着，想说的话，踌躇半天也没道出个声来。
十五年来他们总是重复这样的场景，同样的担忧，同样的对话，同样的食物，什么都是一样，没有新意。
不一样的是景家夫妇每次来，都会去江医生那待一段时间，具体做什么，不用多想景椿也明了了。
景椿望着眼前的酥饼激不起半点食欲。
“爸妈，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外面还在下雨。”
虽说对面前的食物索然无味，但到底是关心，和罗素晓一样，硬着头皮也要多少吃一点。
住院的这段时间，景燕南和沈如来医院的次数不比罗素晓少。
景燕南坐在沙发上，看见景椿吃了东西，才接着刚才她说的话，佯怒道：“这是什么话，就算再晚，我们也会尽量每天过来。”
见状，沈如赶紧解释道：“今天公司有个重要会议，所以来得晚了点。”说着，又拿出保温盒，"今天还是你最爱吃的红糖丸子。”
“也不一定要天天来，江医生说再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瓷勺在碗壁上发出闷响。
景燕南静了一下，才答：“是吗？”
景椿脸上没什么表情：“嗯。”
三人半晌没说话。
景燕南和沈如注视着景椿若有所思，犹豫了半天也没开口，倒是景椿不紧不慢地开始收拾食物。
最后是景燕南打破了宁静：“阿椿，关于你的心脏......”
心脏。
景椿拿着碗的手一顿，勺子磕在沿上，没作声。
沈如心头一震，回头望向景燕南，他拍了拍背，示意她别担心，横竖都是要知道的。
景燕南的声音有些发颤：“纽约的史密斯医生他看了你的造影。”
景椿微笑说：“又是没有把握的方案是吗？”
所以这才是他们一定要来的原因吗？
从出生开始，景椿就伴随着先天性心脏病降临在这个世界。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已经与死神抵抗了。
噩耗的传来，这无疑是给了景椿父母的晴天霹雳。
更让人雪上加霜的消息是，景椿的主治医师给景燕南夫妇下达了“只能活到十六岁而且随时随地会病发”的诊断，病情到底有多严重可见一斑。
景燕南和沈如从此就开始踏上了寻找根治方法的道路。
起初，阳光还是能透进来，家人一次次执拗地翻找着各种偏方、名医，仿佛这样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一点什么。
后来，光斑越来越少，景椿看着那点微弱的光芒被黑暗一点点地所吞噬，既不伸手触碰，也不躲避。
喜悦是什么感觉？大抵也被侵蚀了。
直到现在，十五岁的景椿没有拥有正值朝气的少年那般鲜活，快乐，肆意的灵魂。她日复一日，机械地吞咽药丸，苦涩在舌根蔓延。医院走廊她闭着眼都能走完，反胃的消毒水味也已见惯不惊。
对于景燕南的话语，景椿并不意外，如她所料，她的心脏依旧没有下文。
景燕南并没有沉默下去，继续说道：“史密斯医生说......手术风险还是很大，成功率只有不到10%，他们没有完全的把握。”
仍旧这样，千篇一律的宣判，连用词都没变过。
看着没有情绪波动的景椿，沈如眼眶一红：“阿椿，没关系。我和爸爸会继续找办法的，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沈如抚摸着景椿瘦弱的脸颊，自己流下的泪水却浑然不知。
景椿却笑了，很淡的表情：“我相信。况且我才十五岁，还有一年的时间。”
是啊，还有一年，这种徒劳的抗争，到底是为了证明什么？
她不解。
她经历无数次与命运的撕扯，最终换来的是无尽的虚无，所以她只好承认，有些命运，从开始就注定是个死结，她看着它流逝，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潮汐。
望着父母郁郁寡欢的样子，景椿抿了抿嘴，黯淡一闪而过，抬头看向他们的是那一脸信任。
“我知道爸爸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吧？”
沈如说：“对，妈妈也相信。”
景燕南站在沈如的身侧，重重地点头：“我会让自己的女儿能够自由地奔跑在这片土地上。”
话音未落，他又说：“所幸这次在学校发生的意外，没有给心脏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这次突如其来的意外，景椿自己也没料到。那天学校按照惯例组织了大扫除，每班按部就班地进行。
事实上，学校对景椿的状况是了解的，关于某些会危及到身体的活动，于景椿而言则是能免则免。
景椿性子倔，拖地这种力所能及的事她全揽了下来。只是那天擦窗户的同学临时被老师喊走，没有了足够的人手。情急之下，就只能让景椿代替。
她也没多想，就应下了。没曾想，正在摇晃的椅子上擦玻璃的景椿，突然重心不稳，她听见了全班的尖叫声，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
平常人可能只会擦破点皮，但这事放在景椿身上，后果就不言而喻了。
事后班主任和那位同学火急火燎地送景椿到医院，直到脱离危险才松了口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是景燕南和沈如所坚信的。
景椿说：“刚好应了爸爸常挂嘴边的那句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人齐齐说道。
三人默契地重复着这句，病房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沈如脸上甚至露出了笑。
景椿这会儿才如释重负，恢复了往常般淡漠的神情。
沈如又问：“江医生说过段时间可以出院了，是吗”
“嗯，医生说再观察一周。”景椿放下吃了一半的丸子，“下周我想回学校上课。”
沈如立刻皱了皱眉：“身体才刚平稳下来，又回学校，这不妥。”
景椿心里叹了口气：“妈，上次真的是个意外。”她看了眼沈如，”你们也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吗？”
话虽如此，景家夫妇何尝不想让景椿能与同龄人那样感受生命的鲜活，只是景椿的身上有太多的枷锁，他们害怕。
沈如依旧不放心：“可是……”
景燕南这会倒是和景椿站一边，拍了拍了沈如的肩膀：“放心，阿椿心里有数，况且她身边不是还有悦之帮我们照看着吗？”
景椿挑眉，把这茬忘了，还有温悦之的“监视”。
一听到是温悦之，沈如也暂时松口了。
这个小插曲算是过去了，没人再提起这个话题，许是不想再徒增伤感。
云姚的雨还在一直下，道路上没有人往来，寂静一片。
夜入九点，沈如本打算留下来照顾景椿，却被景椿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沈如明天有早会，怕耽误了时间。
他们走时还是一如既往向景椿叮咛。看着景椿乖坐在床上，沈如的眼眸又差点湿润了。
可当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刻，却没看见景椿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而那平淡如水的眼底里，也有一丝泪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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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清明过后，草长莺飞。
姚城开始进入了短暂的回暖阶段。
云姚一中。
一个更加暖和的周一清晨，依旧有暖风拂过，但少了春分那时的冷意。
诺大的礼堂里聚集了众多师生。
“......所以身为一中的学生更应该取长补短，才能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力。让我们再次恭喜高一七班的顾天同学获得浙江省数学竞赛金奖。”
校长的话音一落，场馆里道贺的鼓掌声连绵不断。
“下面让我们有请顾天同学上台发言。”
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而即将发言的主人公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自从上次交给林灵报名表之后，顾天的心思大多都扑在学习上。与音乐打交道的时间除了获知Moon的意外投稿事件之后，仅有的几次回炉创作，就没怎么触碰了。
这么一想，今天结束后应该可以好好静下心来钻研自己的音乐了。
Moon。
顾天站在后台阴影处，脑海中忽地浮现了这个ID，他回想了一下最近和她的一次聊天，好像是在三月底。
约莫是景燕南和沈如在病房谈话的那个晚上。站在窗前许久的景椿，一动未动，形单影只，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水拍打在窗户上，水滴一会流淌，又一会凝聚。
毫无预兆的，天空轰得发出了雷鸣声，景椿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身，拿起了枕头底下温悦之带来的那部手机。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了SkyHigh的头像，点开私信，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景椿是不加思索地发送了消息。
“SkyHigh，你相信命运吗？”
生命中带有的机运，从降落时，上帝似乎就已经为他们铺好了本该去往的道路。这条道路或许大都认为是天注定，也包括景椿。
哪有那么多的逆天改命，想改也要有那运气和实力。
当景燕南开口诉说那始终如一的结果时，景椿看待这个世界依旧是漠然的，甚至是毫无生气的。
可偏偏不知是何原因，今天晚上景椿想要在这大雾弥漫的港口，寻求新的灯塔。
她就这么不带犹豫地发出了信息。可当景椿回过神，想要撤回消息时，APP那头的顾天收到了信息，还认真地回复了她的问题。
“相信，即使是月亮，也会诉说自己的故事。”
那天晚上，大概是顾天这段时间以来比较闲暇的时候，他第一次收到Moon如此直击灵魂的提问。
Moon突然沉默了一刹。
她又问：“如果天公不作美呢？如果...连月光都是借太阳的呢？”
顾天答道：“那就在夜色之外创造新的皎洁。反正就来世间这么一遭，潇洒地过完是过，混沌地过完也是过，为什么不能尝试打破它，创造新的命运。”
景椿看着屏幕上长长的话语，她隐约觉得今天的SkyHigh话好像变得多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交谈并不算上多，寥寥数语。今天突然的打扰，也许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不过现在看来，对方并不介意，也不避讳这个话题，似乎像是现实中认识的朋友间，随意的交谈。
加之之前的谈话，他给景椿的感觉虽然话少，但于她而言是位礼貌，有分寸的人，想必是位而立之年的人吧。
景椿对他说的话感到些许困惑。
她眉头跳了跳，又问：“那如果......人生短暂，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你也会创造新的命运吗？”
没等他回复，景椿有了悔意，这样咄咄逼人的追问，对方该觉得她不可理喻了吧？
然而SkyHigh的话慢慢激起了景椿的血液，他说：“以前有个人.....我曾以为他会永远陪伴着我，但是命运来的那一刻，是抵挡不住的，这是一个无法预知的事实。那时我憎恨自己，厌恶自己，认为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事物，把一切事情归咎于他人，而自己一蹶不振。但是人生很多时候的选择，伴随着时间会有所改观，你的每一次决策都赋予了生命新的意义，无论面对什么处境，在你心里从未忘记他，放弃他，就好。”
巷口的梧桐被风吹得沙沙响，大概是Moon的问题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里，让他可以暂时抛开心中的歉疚，敞开而谈，即使他仍旧没有走出灰暗。
只是，发完这段话后，顾天有些诧异自己的坦诚。
景椿忽然一笑。
从小到大，因为特殊，是以身边的每个人都想保护她，就连邻居家的小孩都被警告：别碰那个瓷娃娃。于是，她安静乖巧地扮演着易碎的标本。
如今，顾天的一席话倒是景椿头次听闻，是新鲜的。然而她的内心深处也明白，即便这些字眼是特立独行般的存在，也不能随意去追寻自由，因为她不能辜负身边人的爱意。
这大概就是景燕南所认为的，在景椿身上的枷锁。
反过来想，或许SkyHigh没有经历过自己的遭遇，所以才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不带有任何的顾虑。
倘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后，还会不会用那样鲜活的字眼，说出同样的话？
景椿不确定。
雨势逐渐小了。
两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
病房的夜晚总是那么的冷清，此刻的景椿淡然的心竟有了些许的回温。
“即使不知道结果？”她问。
“是，每个人存在的意义不同，我不能随意给你结论。不过若是我，答案是肯定。或许你选择开花之后，会有得也会必有失，这是必然的，关键在于你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在现实的抉择之后，不辜负，再去追求。”
景椿正在慢慢地消化他的这段话的含义，有得必有失。
她想了想：“类似莫问前程，一切随缘自在？”
那头，顾天的巷子还是灯火通明。他坐在书桌前，浅尝着徐音心血来潮给他准备的爱心五谷杂粮奶昔。看到对方发来的消息，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理解。”
“谁都不清楚前方的结果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只要那个选择对自己而言是重要的，自由的，舒适的，也许就会理解其中追寻的含义了。”
“自由”这个词从她舌尖滑过。
景椿看完这句话，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受。
过了一会，景椿才回复：“好的，或许我应该认真思考一下。”
“谢谢你，晚安。”
顾天见状，也没在多说什么，发了一个微笑便下线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幻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