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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千零一夜 ...

  •   当来自密西西岭的笫一缕饱含着水汽的夏风吹过这座依附在尼尔城东南角的小乡镇时,科里罗镇上的农人刚种下一季熟成的麦谷。这些粮食将在月芒节前的第三周收获,晾晒干制后运往尼尔城摆上飨神的祭台,以祈求创世神赐予来年的丰收。
      安吉莉卡的父母,尼尔城的佩特公爵手下商会的重要成员之一,也会在月芒节前赶回尼尔,他们带回的珍稀香料与茶叶将作为一份彰显公爵与子民诚心的祭品献给神明。

      安吉莉卡家一向在科里罗很受爱戴。镇上的人乐于见得生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替他们在尼尔城扬名。即使他们一家在大女儿订婚后就搬去了尼尔城内居住,科里罗人也热衷于在每年的月芒节对他们津津乐道。
      特别是三年前,安吉莉卡?蒙顿,蒙顿家的小女儿搬回了他们在科里罗的旧宅子。这位姑娘的到来勾起了镇上不少热情的年轻人的躁动,尽管她几乎从不和镇里的青年说话,这神秘反倒为她的美丽披上更为动人的面纱。每个科里罗的小伙子都曾经,乃至现在还在暗中较劲谁能赢得一位如此娇贵腼腆的小姐的芳心。只可惜他们的主意都要落空了,因为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小姐是害了疯病躲到这来的。

      “亲爱的……”
      安吉莉卡坐在卧房书桌前正写着信。她缩在椅子上,双臂紧压着桌面,整个人几乎要栽倒下去,唯一支撑她的是那根深深扎进信纸的而难以正常移动的羽毛笔。
      现在是午七时,落下大半的太阳慷慨地播撒它仅剩的辉光,但这里门窗紧闭,厚重的红绒窗帘阻挡了阳光和空气的流动,燃烧的薰香和蜡烛散发出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安全的,令人信服的。呼——吸——。安吉莉卡即将平静下来。可她嗅到了别的东西,一种不该出现可偏偏出现的气味。它混杂在蜡油和安神香里,亲密地勒住她的脖子,贴近她的脸颊,提醒今天她遭受的一切。

      “姐姐,他真的来找我……”
      安吉莉卡在今天见到了他。
      一具冻僵的尸体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卧室,四肢扭曲地仰面躺在地板上,凝固的血和暗红的头发覆盖了一大半面颊,黑红浸透了外衣,裸露的小半张脸和双手上都结了一层薄霜。没人知道是谁把他带来的。可安吉莉卡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被她亲手掐死的。即使这是他们在现实中第一次见面。

      安吉莉卡在三年前就认识了他,在梦中,不,这远算不上认识。安吉莉卡只是亲身经历了他的死亡,和自己的死亡。梦里她在冰天雪地中扼住对方的喉咙,看着他挣扎时被血流分割的面孔,感受他愈发激烈鼓动的脉搏,注视最后一瞬他彻底溃散的瞳孔。随后她从他身上爬起,踉跄着走开。这时她才察觉到腹部的剧痛,一柄短匕斜插进去豁开一条血口。不断涌出的热流带走了温度,也最终带走了她的意识。

      笫一个往往是预示。安吉莉卡在三年前因噩梦惊醒的那晚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场不甚清晰的梦只是开始。从那天起,她每晚都重复着这场梦,梦里的一切愈发真实,醒来后的记忆也愈加完整。她被迫在每晚的梦中杀人,再经历自己的死,一天又一天。

      蒙顿家发现他们的小女儿变得古怪起来,她不知何时起整日戴着手套,连睡觉时都不摘下。她不能吃肉,不能闻到血腥味。她一天比一天沉默,渐渐地开始每晚都在房子里游荡,白天也只睡短短几个小时。前几个月她还会从睡梦中尖叫着惊醒,后面她只会一言不发地猛的坐起,接着疯狂抓挠自己的脸和手臂。
      她的家人用了很多办法来治疗安吉莉卡突然出现的疯病。他们尝试驱邪仪式,尝试香料草药和镇定剂,还用额外三年的神飨请来了据说是神眷者、只为贵族祈祷的大主教。

      那时身披红衣的主教将那安抚人心的圣器贴在她的额头,告诉她要向创世神剖白一切的罪。于是安吉莉卡在久违的、令人微微晕眩的安心中说——她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她说她没有杀人,她说那不是她,那个死在雪地的可怜鬼绝对不是她,她根本没去过下着那么大雪的地方,她……
      安吉莉卡惴惴不安地为自己辩白,但她不敢讲,讲她最深的恐惧——她冥冥中意识到这个噩梦正在诅咒她,她的过去或者未来的一部分正在无形中被取代。她生怕说出口这诅咒就要落实。
      最后那红衣主教的身影远去,在她无话可说之后。安吉莉卡瘫在扶椅上,她的意识模糊中看到父母姐姐,管家佣人,主教修士他们密密地堆在一起,所有的争论哭诉等等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像成群的蜜蝇分食甜蜜的盛宴,大快朵颐后抛掉废弃的蜂蜡。

      安吉莉卡被安置到了科里罗的旧宅。蒙顿家对外隐瞒了她的疯病,除了每星期上门来医治她的神父,和几个委派去照顾她的女佣。安吉莉卡也认为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她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哪天会控制不住伤害她的至亲。
      但她的疯病没有任何改善。安吉莉卡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憔悴不堪。她有多久没睡过完整的一觉?她记不得了,安吉莉卡除了那个噩梦几乎要什么都记不得了。睡眠,健康,家人,安稳幸福的生活,她甚至什么都要没有了。
      也许现在只有死亡能让她睡个好觉了。在安吉莉卡举起刀砍向自己左手时,她神情恍惚地想,也许我真的杀了他呢,这是报应。
      那柄刀深深切下去,安吉莉卡成功了。她在失血昏迷后没再看到那个恶梦,取而代之的是她和被杀害者生前的故事。和之前不同,安吉莉卡不再亲身经历,她只是冷眼旁观,像一颗星子看地上的草花虫豸。梦中的时间是不等量的,她用六个小时看“安吉莉卡”认识那个自称潘的人的三天。

      在那之后安吉莉卡变好了,她从未如此肯定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个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连带那场在不知何时发生的雪地里的谋杀也是。梦境还在延续,但安吉莉卡不再受到影响,她的一切都慢慢回到正轨。
      安吉莉卡向尼尔城寄了第一封信,告诉姐姐她的病开始好转,那时安吉莉卡的父母已经离开尼尔城。她后来遣散了女佣独自居住,给了邮差一大笔钱让他每周日来取信寄给她姐姐,并且为她采购一星期的食物。渐渐神父也不再来,她整日在宅院里消磨着时间,偶尔外出去买些她需要的日常用品。
      安吉莉卡白日里维持着无聊但平静的生活,但夜晚的梦足够成为她享乐的源泉。梦中的“安吉莉卡”被迫和潘结成旅伴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一路兜兜转转,最后被细丝线般的命运牵引到他们互相残杀的那片雪地。两个倒在红雪里交叠的人影给这场不算出彩的戏剧画上了句号。
      故事走到结局,而后的黎明将是新生。今天是星期天,安吉莉卡一直睡到早六时。她下床后伸着懒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她计划着等下炖上汤,外出去买两条街之外那家面包店的红油派。邮差将在午四时来带走她的信,安吉莉卡会在吃过午餐后在家等待他。

      这一天将如同平常的每一天一样过去。

      如果她卧室的地板上没有躺着潘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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