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升官笔记》今无昧

12、回宁川年节遇风波

　　冬至前，季泠将南直隶方志整理齐全，交给了秦晗。
　　秦晗在年前将不足之处写了册子，交给她，要求她年节回家时好好反思，年后回来，就该开启湖广方志的整理工作。
　　今年回家的路很长，季泠走了两天。往年有何咨宁陪伴，两人说笑着相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今年却不一样了，也许以后每年都是如此。
　　季泠到家时，正好赶上三十做年夜饭。
　　弟弟妹妹听见她回来的声音，立刻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扑在她身上。
　　她的妹妹季汎过了年就要九岁了，长得很快。
　　她的弟弟季珩才五岁，是她离开宁川的那年出生的。等她回来的时候，弟弟已经快会走路了。

　　季泠将包袱放在孩子们够不着的高处，转身就进院子里为母亲打下手。
　　母亲见她回来，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年夜饭后，她的父亲放了鞭炮，溜达着去乡里凑热闹，留下满桌残羹冷炙。
　　季泠帮母亲收拾好一切，终于歇息下来，躲在大屋里的季汎和季珩迫不及待窜到她身边。
　　季母终于得空歇息下来，在院中生了一堆火取暖。
　　季泠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前，渐渐出了神。
　　“泠儿。”季泠听见母亲喊她，抬头看去。
　　和一年前相比，她的母亲又憔悴了几分。在饭间她已经听说，今年倭寇侵袭海岸，乡里管着不让出海，还好天公作美，没有旱涝，才保住一家口粮。
　　妹妹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可惜天资平平，没有定性，如今就在家中跟着母亲学纺线绣花，也算是一门难得的手艺。
　　季泠听母亲说着一年来的辛苦不易，觉得有些烦闷，转身进了屋，摸索了许久，走出来时，递给季母一个荷包。
　　季母刚拿到手，就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拉开一看，是满袋子钱。
　　季母有些紧张，急忙问她：“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季泠捡起火钳拨了拨木头，火蹭的窜高，挡住她的脸。
　　季泠感觉皮肤被热意炙烤得紧绷，清了清嗓子，慢慢说：“年末书院考试，还有总评，我得了第一，书院奖了些上好的文房，我换了钱。还有冬日分发的膏火费，替秦先生整理方志，秦先生也算了笔墨钱给我。”
　　季泠说得很平淡，其实这些钱不算多。
　　之前她攒下许多，本来想给自己买块好木头，打一张新书案。但因为何咨宁要去南直隶，她把所有钱都偷偷塞在何咨宁的衣裳里头。故而凑来凑去，最后拢共也只有这点钱。
　　为了省钱，她此行回宁川仍旧没有乘牛车，提前一天出行，走了两日到的家。
　　季母捏着季泠的荷包，伸手握住女儿的手。
　　季泠大概也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先她一步，“汎儿大了，父亲不会愿意花钱送她去读书的。您把这钱收起来，莫让父亲知道。寻机会买些笔墨书本，给她备着吧。”
　　季母闻言，又叹了气：“汎儿不听话啊……见你去了建州，带回来这许多好东西，总嚷着她也要去，还暗怪我们偏心……”
　　季泠挣开母亲的手，神情很倦怠。
　　转身的时候只说了一句，“那就让她自己好好读书吧，别日日纵她胡作非为，我们家不是富户，她也该收心了。”
　　而后，顿了许久，没能等到母亲的只言片语，季泠慢慢抬起头，看见一片漆黑的夜空，突然无比怀念坐在芳园里的日子。
　　她不属于宁川，早在七岁那年，她从阿公阿婆家回到父母身边才不足半年，妹妹毫无征兆地出生时，她就知道，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睡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季泠回了那间小屋。

　　季泠去了一趟阿公阿婆家，看望两位老人与舅舅姨母们后，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初三了。
　　初五她就该启程回建州。
　　她一年也就在家呆这么五日，五日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走到院子里时，季泠听见屋内似乎有谈话声，她并没有在意。
　　年节串亲戚是常有的事，她不喜欢那些亲戚，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
　　季氏一族都知道她的臭脾气，在她小时候还会骂她没规矩，后来见她全然不在意，甚至有时候还会骂回去，就转而在背地里说道她，当着她的面，也不再自讨没趣。
　　季泠还沉浸在阿公阿婆的温情中，心情大好，脚步轻快，推开木门，季父见到她回来，喜不自胜，立刻招呼她上前。
　　背对着她的客人站了起来，季泠看清客人的容貌穿着，突然愣住。
　　急剧的紧张攥住她的呼吸，她的视线越过父亲和来客，看见大屋里、门缝边，有母亲的眼睛。
　　“来来来，泠儿，这是邱家的小公子，比你长两岁的。”季父忙不迭地将她拉到身前，季泠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被拉到邱公子身前时，季泠才看见地上放着几个红纸包着的木匣子。
　　她们年节送礼，是送不起这么多东西的。
　　看来这邱家，是户富贵人家。
　　季泠听着父亲絮絮叨叨地介绍邱公子和自己，心中大概摸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松弛下来。
　　这位邱公子是代替邱老爷来送年节礼的，邱老爷早年乘了东风外出行商，从穷困的渔民翻身成建州富户。
　　邱老爷与她父亲小时候一块儿长大，如今衣锦还乡，自然要四处张扬。
　　季泠抬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位邱公子。
　　若要说模样，这邱公子生得也算过得去，至少比乡里这些日日吹海风的男子要好上不少。
　　可她在书院五年，同窗男子无一不是出挑才绝的。
　　无论是年少成名的沈宏，还是五步作诗的齐无咎，或是银鞍飒沓的齐无戈，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比这个邱公子顺眼。
　　邱公子察觉到季泠审视的目光，朝她笑了笑，季泠愣住，心想着这人也怪，乡里其他人若是见她如此，只会说她不本分。
　　眼睛一转，季泠想到绝妙的主意，直接迎上他的视线，咧开嘴冲他笑。
　　小地方的人总是保守些，她如此夸张做作，不会有人喜欢的。
　　季父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见季泠也笑了，终于放下心来，朗声笑道：“我去给你们端些果子来！”说完，一溜烟就没影了。
　　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季泠抢先一步，在最好的那条板凳上坐下，撑着脸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又极其利落地抹了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位客人显然被她的豪迈惊讶到了，笑容有几分勉强。
　　季泠得意的不行，张口就问他：“你家，很有钱？”说完，伸长脖子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些礼。
　　邱公子坐在她对面，反倒像是被相看的人，有几分尴尬，微微笑了笑，说：“不算。家父运气好，挣了些小钱，也算是不愁吃穿。”
　　季泠没继续问。一时间，屋子里陷入冷寂。
　　邱公子看见她身后的方桌上有几本书，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季姑娘，喜欢读书？”
　　季泠疑惑回头，脸色一变。
　　那是她收在包袱中的书，定是被弟弟妹妹翻出来折腾了。
　　“很喜欢。但是你看见了，我家很穷，我买不起书。”
　　下一刻，季泠看见几本崭新的书出现在她面前，不禁抽了抽嘴角。
　　看来是她轻敌了。
　　很快，季泠想到了新招数。
　　“你读过什么书？”
　　邱公子说：“不过是寻常经史子集，如今我在建州私塾里进学，明年准备参加县试。”
　　季泠张大嘴，模样很惊讶：“经史子集？”
　　邱公子见她似乎很感兴趣，也有几分激动：“季姑娘也学过吧？”
　　季泠撇撇嘴：“早就学透了！我能倒背如流。没趣极了！你就只学过这些？”
　　此言一出，季泠发现，这位邱公子维持的礼貌终于有了开裂的痕迹，心满意足地翘起了腿。
　　等季父进来时，季泠已经大获全胜，趾高气昂地捡起一只橘子，摇头晃脑地回了大屋，全然不顾季父的眼色。

　　大屋的门合上，季汎紧张地跳起来，季泠冷脸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交出来。”
　　季汎求助地看向母亲，季母拉了拉季泠，说：“你妹妹就是看你书里那些画有趣而已……”
　　“是您拿给她的？”
　　季泠已经被季汎和季珩毁了很多本书，这次特地选了他们够不着的地方，若不是母亲助纣为虐，他们怎么如此轻易拿到她的东西？
　　季母有几分无措，她的长女是个烈性子，从来就由不得她教导。
　　季母只好转换话题：“你觉得，那位邱公子，怎么样？”
　　季泠径直越过季母，抓住季汎，一把夺过自己的书，抚平褶皱。
　　见季汎瘪嘴想要哭，季母担心地看向屋外，有几分不满。
　　季泠瞪了一眼季汎，季汎立刻收住哭腔，只红着眼，不停掉眼泪，却不敢再出一点声音。
　　季泠慢慢转过身，抬头注视着母亲：“你们是想要很多钱，对吗？”
　　季母叹了气，说道：“孩子，你是走出宁川，见过了大世面。可你别忘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读的书不能当饭吃，姑娘家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
　　她转头看向屋外，两处屋子只隔着一层薄木板，母女二人能听到堂屋两人的说话声。
　　季泠听见她父亲问，喜不喜欢自己家的大姑娘。
　　邱公子点了头，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句，她笑起来真好看。
　　季泠收回眼，沉默了许久，静静地听着，却有些神游物外。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她父亲走进来，喊她随他去送送邱公子。
　　季泠又变得木讷，一言不发，拖着步子跟在两人身后。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前方两个男人的影子盖住，她看着地面，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泠儿。”季父喊她，季泠没应。
　　“季泠！”
　　季泠抬头，她的父亲眉头皱起来，肤色黝黑，皮肤被海风吹得起了皱。
　　她又转头看向邱公子，平平的眉毛和嘴角，一眼望到了头。
　　季泠突然一激灵，不顾她父亲要她送别的要求，转身大步跑开，朝着山海连接处跑去。
　　“季泠！———”
　　她父亲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季泠一直奔跑，背后出了汗，冬天湿漉漉的风吹来，她的脑袋和耳朵刺痛无比。
　　直到耳边冲灌的只有海风呼啸，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直到深夜，季泠才回到家中。
　　木栏外没有给她留灯。
　　她借着月光，提心吊胆地小步跑回家，推开门的一瞬间，迎面来的是父亲的耳光。
　　季泠不可置信地回头，她的母亲冲出来，拉住父亲的手，压低声音喊道：“不是说要好好讲吗！怎么又打她！”
　　季泠红着眼，捂住脸瞪着他。
　　她父亲甩开母亲的手，直直指着她，手指不停晃抖：“我七求八问，人家才愿意在年节来与你相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把姑娘塞进他们家里！”
　　季泠冷笑道：“你不就是为了他们家的钱吗！”
　　季父怒极，拽动她的双臂，季泠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快脱臼了。
　　“季泠！送你去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和老子这样说话！”
　　“我说的难道有错！你不就是看他家有钱！要把我送去换钱！”
　　季母出来分开两人，对着季泠说：“你父亲怎么会是这样卖女儿的人呢，孩子。邱家富裕，你又是读过书的，他们家业迟早交到邱公子手里，你以后的日子会比现在好的。”
　　季泠红着眼，看向她的母亲，想要哭出声，张开嘴，却变成嗤笑，“您也加入了？”
　　季母微微皱了眉，“泠儿，你不要太抗拒。母亲不会害你的。母亲提前问过了，乡里很多人都说，邱公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知道你在建州的书院里读书，他父母也很满意你。会对你好的……”
　　“可去年您分明答应我！让我至少在书院里读到二十岁！”季泠的双肩都在颤抖，连带着声音。
　　但她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徘徊，倔强地不肯落下。
　　“舒舒服服当个富家夫人不好吗！我看你就是在建州野了心了！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季泠想推开季父，却一点也推不动。
　　她的父亲像一座山，挡在她面前，她有种感觉，自己一辈子也越不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你以为你能考状元不成！”
　　“除了不能考状元，我什么都可以！”季泠大声喊道，极端的忿恨让她难以压制情绪。
　　屋里，小孩惊醒的声音渐渐响起，之后是越来越大声的哭泣与尖叫。
　　季母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怨怪，转身回屋内去哄她的弟弟妹妹。
　　季父背过手，下了最后通牒：“年后，你就不要再去建州了。”
　　“我不！凭什么！”季泠终于崩溃，憋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
　　“凭你如今还吃季家一口饭。”
　　季父将她推进小屋，反手带上了门。
　　季泠靠着门，由着身子慢慢滑落。
　　小屋里四处都是季汎的痕迹。
　　年节她回来住几日，季汎就暂时去大屋与父母和季珩一块儿睡。
　　季泠抱着腿，将脸深深埋入臂弯里，由无力又无穷的眼泪浸透她过年的新衣。

　　大年初四，季泠听到第一声鸡鸣。
　　她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靠着门睡着了。
　　眼下天应该还没亮，隔壁的大屋很安静。
　　她的父亲已经说，不许她再回建州去读书。
　　那么，初五她一定走不了了。现在是她唯一的机会。
　　季泠胡乱抹了把脸，将自己的东西迅速塞进布袋里，束成包袱绑在身上。
　　可在准备拉门时，突然发现，她的门被人从屋外拴住了。
　　季泠扯了很久，刚开始还想努力压低声音，害怕惊醒父母。
　　可在与门僵持许久后，季泠再也没有耐心，开始大力摇晃，试图将那道门隙扯大。
　　在暗蓝的拂晓时分，季泠在拼命拉扯屋门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极小的声音。
　　“长姐……”
　　季泠停下手，透过门缝，看见一双澄澈的眼睛。
　　紧接着，还有第二双。
　　“汎儿？”季泠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季汎点点头，小声说：“长姐，你不要说话，我找个凳子来，帮你打开门。”说完，季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很快，她搬回来一张板凳，站上去的一瞬间，季泠听见木头吱呀摇晃的声音，心里一紧：“汎儿！小心点……”
　　季汎喊季珩替她观望大屋的动静，踮起脚，伸长手，努力解开父亲设下的门栓。
　　终于，在鸡鸣数声后，门缝彻彻底底变大了。

　　季泠一把抱住差点跌落的季汎，摸到她冰凉凉的脸蛋和小手。
　　“你们怎么醒的这么早？”
　　季泠又摸了摸季珩，也和季汎一样冰凉。
　　季汎推着她走出门外，压低声音：“我昨夜听到父亲说要把你关起来。我和珩儿一晚不敢睡。听到你摇门，我们就偷偷爬起来了。”
　　说完，季汎打了一个喷嚏，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迅速转头看向大屋。
　　“快进去吧，汎儿。”
　　季汎点点头，拉住季珩的手，走出三五步，突然转过身，扑进她怀中。
　　正如三十那一晚，她刚回来的时候。
　　“长姐……我舍不得你……”
　　季泠仰头，在清晨薄雾中，深深呼出一口气，待到情绪稍微平复，才蹲下来抱住妹妹和弟弟。
　　“汎儿，珩儿。长姐要走了。”
　　这一走，兴许，短时间，她不会再回来了。
　　季珩不敢大哭出声，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用小小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泪眼朦胧地看着长姐。
　　季泠伸手替他们抹去眼泪，竭力笑了笑，转身把包袱解下来，交给季汎。
　　“回去吧，汎儿。”
　　鸡鸣声再次想起，还有几户人家的犬吠声夹杂其中。
　　天色的蓝意逐渐淡去，红意开始升腾
　　马上要日出了。
　　季汎伸出手，将一串东西塞进季泠手中。
　　季泠感受到手心的凉意，是一吊钱。
　　季泠有些怔愣。
　　“长姐，我知道，这些钱都是你挣的。母亲说，你要拿钱给我买书。我不要你这么多钱，你快回建州吧！”
　　说完，季汎不顾季泠的后言，拉着季珩跑回屋内。
　　季泠看着手中那吊钱，沉默许久，塞入袖口中，静静走出院子，拉上木栏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小院子里还挂着两盏红灯笼，新年还没结束。
　　在建德十六年，大年初四的冷风中，季泠踏上回建州的路。
　　堂屋内，季汎打开包袱，里面放着季泠从建州带回来的几本书，还有两套书院为她制的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