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冬天》忆楠栀

19、第十九章

　　高考，像一场席卷一切的盛大风暴，在持续了两天的紧张、奋笔疾书和心跳加速后，骤然停歇。
　　当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易雪放下笔，看着被收走的试卷，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奋战，堆积如山的试卷，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就在这清脆的铃声中，画上了一个仓促的句号。

　　走出考场，夏日灼热的阳光扑面而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校园里瞬间炸开了锅，欢呼声、尖叫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释放后的狂喜与空虚。
　　易雪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走，大脑一片空白，既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彻底放松的惬意，只有一种巨大的、被抽空般的疲惫和茫然。
　　她下意识地在喧闹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她就看到了岑晏。
　　他正被几个男生围着，用力地拍着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夺目的笑容，那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他似乎心有灵犀般，也转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易雪身上。
　　他冲她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甚至调皮地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结束了！”
　　易雪的心，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轻轻荡漾了一下。
　　她回以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微笑，点了点头。是的，结束了。一个时代落幕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种焦灼的等待和假装轻松的氛围中度过的。
　　对答案估分是大多数考生必经的环节，易雪也不例外。
　　她对照着网上流传的参考答案，一题一题地核对着，心情像坐过山车般起伏。
　　有答对难题的窃喜，也有粗心失分的懊恼。最终，一个大概的分数区间在她心中形成——一个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优异的成绩，足够她从容地选择国内绝大多数顶尖高校的热门专业。
　　母亲林芷得知估分结果后，高兴得眼眶都红了，连着几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仿佛要弥补高三这一年所有的辛苦。
　　易雪看着母亲忙碌而欣慰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的人生，即将开启全新的篇章，而母亲，似乎也终于可以稍稍卸下一些重担。

　　填报志愿的那几天，家里的气氛严肃而审慎。林芷找来了厚厚一摞各高校的招生简章和专业介绍，陪着易雪一起研究。
　　按照易雪的成绩和常规的“最优解”，清华、北大、或者上海、杭州的那些顶尖名校的经管、计算机等专业，似乎是更“理所当然”的选择。
　　这些名字光鲜亮丽，代表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广阔的前途。
　　林芷小心翼翼地提过一两次，语气里带着试探：“雪雪，你看这个……清华的自动化，或者北大的光华，是不是……”
　　易雪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期盼和不敢过多干涉的谨慎，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她知道，母亲是希望她有一个“稳妥”且“光明”的未来。
　　她也曾短暂地想过，是否应该遵循这条被大多数人认可的道路，让母亲彻底安心。
　　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另一个更清晰、更坚定的声音就会在她心底响起。
　　那个声音，关乎她内心深处真正的好奇与向往，也关乎……那个在高三岁月里，用他的方式一点点重塑了她世界的少年。

　　她想起了高二那个冬天，在书店里，岑晏说她想童话里“很高贵的公主”，而他是“只守护公主的骑士”。虽然当时羞窘难当，但那个比喻，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壳里、被动等待保护的易雪了。
　　她想要变得强大，不是那种外在的、张扬的强大，而是一种内在的、能够厘清迷雾、守护真相的力量。

　　她想起了谢清清讲述的那个关于梨市男孩的故事，那种因为无法言说和无力改变而带来的忧伤。
　　她不想自己的人生，或者她未来可能面对的人和事，笼罩在这样模糊不清的阴影里。
　　她渴望一种清晰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确定性。
　　更重要的是，她想起了岑晏。
　　想起了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信你”时的坚定，想起了台风夜里那个温暖的通话，想起了他说“因为你是易雪啊”时，那双映着星光的、无比认真的眼睛。
　　他的梦想，是穿上那身象征责任与守护的警服，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他的未来，注定要与真相、正义，甚至危险相伴。
　　那么，她呢？
　　她想要一种怎样的未来？
　　一种能够与他并肩，甚至……能够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某种专业支撑的未来？
　　这个想法让她脸颊发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决绝。

　　当“法医学”这三个字清晰地出现在招生简章上，并与她所在的榆大联系在一起时，易雪的心跳莫名加速了。这是一个小众甚至在某些人看来有些“另类”的专业，需要极强的理性思维、冷静的头脑和对生命极致的尊重。
　　它不像临床医学那样救死扶伤于生前，而是在生命沉寂之后，用科学的手段为亡者言，为生者权。
　　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与极致的人文关怀的结合，奇异地契合了易雪性格中沉静、专注、追求本质的特质。

　　她知道这个选择可能会让很多人不解，包括母亲。
　　但当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时，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和平静。
　　这不再是逃避或者退缩，而是一次主动的、基于自我认知的抉择。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母亲，用尽量平稳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妈，我想好了。我想报榆大的法医学。”
　　林芷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困惑：“法医？雪雪，你怎么会想学这个？那个……整天跟……打交道，多不好啊！而且，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学更……”
　　“妈，”易雪打断了她，目光坚定，“这是我认真思考后的决定。我喜欢这个专业，它需要冷静和细致，我觉得适合我。而且，”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留在榆大，离家近，我也能经常回来陪你。”
　　林芷看着女儿眼中那种她从未见过的、如此清晰和坚定的光芒，到了嘴边的劝阻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
　　她了解自己的女儿，一旦易雪用这种语气说话，那就是她真正下定了决心。
　　她叹了口气，最终化作一句带着担忧的妥协：“只要你考虑清楚了，妈妈……支持你。”
　　易雪心中一暖，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谢谢妈。”

　　而关于同伴们的选择，她是在班级组织的最后一次聚餐上陆续得知的。
　　那顿饭，充满了毕业特有的伤感与狂欢交织的情绪。
　　闻逢伊第一个兴奋地宣布：“我报的榆大医学院！临床医学！以后我要当一名帅气的医生，救死扶伤！”她搂着易雪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雪雪，以后我们还在一个城市哦！”
　　易雪笑着点头，为她感到高兴。
　　闻逢伊的热情和善良，确实非常适合医生这个职业。

　　接着，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了谢清清。她安静地坐在角落，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她轻声说：“我报了梨大医学院。”
　　梨大……那个她心心念念的、有着她无法忘怀的男孩的城市。
　　这个选择，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易雪看着谢清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敬佩她的勇敢和执着；也有心疼，心疼她即将独自面对那份可能依旧无望的感情。
　　她举起饮料杯，对谢清清真诚地说：“清清，祝你一切顺利。”
　　谢清清回以一个感激的微笑，眼神里有泪光闪烁：“谢谢你，易雪。也祝你……得偿所愿。”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岑晏身上。
　　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意，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认真。
　　他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易雪身上，一字一句地说：“我报了榆大警学院。刑侦专业。”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他说出来，易雪的心还是猛地一跳。
　　警学院，刑侦。
　　这意味着他未来的道路，将充满体能训练、格斗技巧、案件分析，以及不可避免的风险。
　　但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对未来的憧憬和担当，易雪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和安心感油然而生。

　　“哇！岑晏你要当警察啊！”
　　“太帅了吧！”
　　同学们纷纷发出惊叹。

　　岑晏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易雪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说过要当守护公主的骑士，可不是开玩笑的。

　　聚餐散场时，夜色已深。
　　岑晏自然地和易雪走在了一起，送她回家。夏夜的微风拂面，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言，却并不尴尬。

　　走到易雪家楼下，岑晏停下脚步，看着她。
　　路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法医学？”他忽然开口，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确认。
　　易雪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点头：“嗯。”
　　岑晏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大的、无比愉悦的弧度，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般的笑意：“很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意味。
　　“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合作。”

　　易雪的脸颊微微发热，心却像被泡在温水中一样柔软。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上去，轻声回应：“嗯，希望……不会拖你后腿。”
　　岑晏低低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亲昵而温柔：“怎么会？你可是易雪啊。”
　　你可是易雪啊。
　　又是一句同样的话，却在此刻，有了不同的分量。
　　它不再是单纯的肯定，更像是一种对彼此选择的默契认可，是对未来某种联结的隐秘期待。
　　易雪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感觉脸上的温度更高了。

　　“回去吧，早点休息。”岑晏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不舍。
　　“你也是。”易雪点点头，转身走向楼道。在进入楼道口的前一秒，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岑晏还站在原地，正微笑着注视着她，对她挥了挥手。

　　那一刻，易雪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而踏实的幸福感填满。
　　高考结束了，青春散场了，但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她的未来，将穿上白大褂，手持解剖刀，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探寻真相；而他的未来，将身着警服，守护一方平安，在纷扰的世界里追寻正义。

　　两条看似平行的轨迹，却因为彼此的选择，而拥有了奇妙的交汇点。
　　她选择法医，他选择刑警。
　　这不仅仅是职业的搭配，更像是灵魂的契合与承诺的延续——他守护世界的明朗秩序，她解读生命沉寂的密码。他们将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继续并肩前行。

　　回到家，易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榆市的万家灯火。
　　这座城市，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有苦涩的，也有甜蜜的。而现在，它将继续见证她的未来。
　　她将在这里，在榆大，开启她作为一名法医学生的生涯。
　　这条路或许充满挑战，或许不被常人理解，但她内心无比平静和坚定。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有母亲的支持，有闻逢伊的陪伴，更有岑晏在那条平行的、注定会有交集的轨道上，与她一同向着光明的未来奔跑。
　　她拿起笔，在志愿表上，郑重地填下了“榆市大学 - 法医学”。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像是一个新时代开启的序曲。
　　尘埃落定，心亦安然。易雪知道，那个曾经蜷缩在冰雪之中的女孩，已经真正长大，拥有了选择自己人生轨迹的勇气和力量。
　　而这份力量，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那个叫岑晏的少年，和他那句贯穿了她整个青春的话：
　　因为你是易雪啊。
　　是的，因为她是易雪，所以她会勇敢地走向那个属于她的、独特而闪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