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湿月亮》南和音

8、第 8 章

　　八人间的病房，此刻就姜萸一个人。

　　半小时前，她还躺在“藏叶”柔软的高级床垫上，都没睡过瘾，突然又回到了这种又窄又硬的钢架床，落差太大，莫名有点凄凉。

　　把手机摸出来，想分散点注意力。面容解锁两次都失败，只能手动输入密码，屏幕亮起，第一眼就看见微信图标上挂着红点。

　　她以为是边哲宁终于回消息了，激动点开。

　　可消息并不是来自于边哲宁，而是通讯录——有人发来了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像素很低，应该是很多年前拍的，年纪大概七八岁，小小只，很可爱。

　　昵称……又或者说没有昵称，光明正大的三个字，孟之门。

　　姜萸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纠结一下，拇指放上通过键，又移开，随后退了出去，假装没看见。

　　绞痛感逐渐消失，困意便来了。没力气起来关灯，索性扛着刺目的白炽灯，用棉被盖过头顶，在一片消毒水味中，沉沉睡了过去。

　　中途醒了一次，护士来拔了针，又吃了几颗胃药，姜萸看窗外天还没亮，于是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

　　原本空寂的病房突然多了好几位病人，家属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

　　门外走廊里沸反盈天，热闹得与昨夜好似两个世界。

　　从虚幻的噩梦回到了人间，姜萸感觉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她穿好鞋，去护士站问过，护士建议最好多观察半天，确定没事了，直接缴费出院就行。

　　又熬了半天，夕阳西沉，病房里依然是抖音外放的重灾区，口水歌和罐头笑声此起彼伏，姜萸实在呆不住了，决定下楼，交钱闪人。

　　排队等候时，无意间看了眼反光镜，镜中的她没精打采、蓬头垢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昨晚走得急，忘了换衣服，此刻身上还穿着卡通印花的睡衣，活像个神经病。

　　办完手续，姜萸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打理好头发。

　　这时余光里走来一个染了一头金发的女孩，边大声讲着电话，边拧开水龙头。

　　“在医院呢，天都要黑了，还这么多人，吵死了。”

　　“我靠你咒我？老子才没生病好吧，不小心怀了，过来打个胎。”

　　“真没骗你。我都叫他戴套了，谁知道怎么就中奖了……真他妈倒霉！”

　　……

　　洗手台子上全是水渍，女孩手里提着名牌包，半天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她一转头，看见了姜萸。

　　“美女，可以帮我拿一下包吗？”女孩把手里的GUCCI手提袋递给姜萸，“这上面太脏了。”

　　姜萸愣了一下。

　　女孩冲她挤了挤鼻子：“就一小会儿，麻烦啦。”

　　姜萸双手还湿着，她快速在裤腿上抹了两下，小心翼翼把包接过来。

　　金发女孩挂了电话，站在镜子前慢悠悠地补妆。

　　姜萸在一旁打量她，二十岁上下，皮肤偏黑，但铺了很厚的粉。

　　长得挺漂亮的，但鼻梁太挺，双唇又太厚，医美做过度，假得很明显。

　　从头到脚，浑身的名牌，跟她头发的颜色一样，穿出了一种高调的廉价感。

　　大概过了五分钟，女孩终于补完了妆，姜萸把包还给她。

　　正准备要走，女孩忽然叫住她：“等一下。”

　　姜萸驻足，回看她。

　　女孩凑近，眼睛瞪得老大，像欣赏一幅精美的画一样盯着她看：“小姐姐……你的脸在哪儿做的？好好看，好自然！”

　　“啊？”

　　“你都做了什么项目？眼角？鼻翼？下巴应该也垫了吧？”

　　姜萸反应过来，无谓笑笑：“我没整过容。”

　　女孩半信半疑：“都是天生的？”

　　姜萸“嗯”了一声，不给她继续追问的机会，快步出了卫生间。

　　人是走了，但意识还停留在刚才的那通电话里，久久没缓过神来。

　　走得太急，转过弯时差点与门外过道上的某个人迎面撞上。

　　“不好意思……”一抬头，姜萸傻了，孟之门像堵墙立在她的面前。

　　孟之门从手机上抬眼，见到姜萸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也跟见了鬼似的。

　　“你怎么在这？”

　　“我……我……”姜萸一脸慌乱，脑子飞速运转，斟酌着要不要说实话。

　　没等她说完，孟之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沉：“你跟踪我？”

　　“不是的……”

　　“那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语气，是在审犯人？

　　姜萸倏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你解释？”

　　“因为……”忽然视野里出现一抹扎眼的亮黄，孟之门的声音戛然而止。

　　姜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金发女孩踩着小高跟正从女厕出来。

　　她拖沓着步子走到孟之门身边，不情不愿的：“我好了，走吧。”

　　姜萸错愕看了眼女孩，又迅速望向孟之门。

　　他的表情和她预想中的如出一辙，局促、紧张、尴尬……甚至还有一丝难堪，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在这一刻曝了光。

　　难不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孟之门就这么被她盯着看了一会，所有的情绪顷刻间融成一滩绵软的烦躁，缓缓漫上他的眉梢。

　　他双手插兜，冷冰冰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姜萸僵在原地，脑袋有些恍惚，“我没想说什么啊。”

　　“小姐姐，你们认识呀？”金发女孩好奇问姜萸。

　　小姐姐？

　　孟之门一头雾水：“你俩什么情况？”

　　“我不认识她……”姜萸急忙撇清。

　　“怎么不认识呢？”金发女孩贴上来，“刚才在里头你还帮我拿包来着呢。Girls halp girls！”

　　一句撇脚的英文让气氛尴尬到了极点，姜萸硬着头皮承认：“对，我帮她拿了下包。”

　　不对劲，除了拿包，她一定还知道些什么。

　　“行了。”孟之门没功夫和她在这耗下去，“我还有事要忙，你先回酒店，别在外面乱晃。”

　　姜萸收到指令，用力点了点头。

　　可下一秒，胳膊却被金发女孩紧紧箍住。

　　“小姐姐，你别走呀。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姜萸继续装傻：“陪你？”

　　女孩眨了眨眼：“对啊，你刚才都听见我打电话的嘛，我是来做人流的。”

　　姜萸当作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满脸诧异：“你、你怀孕了？”

　　“对啊，看不出来吗？”女孩挺了挺肚子，“我都胖了好多欸。”

　　姜萸不敢去看孟之门：“这不是有人陪你吗？”

　　女孩嫌弃地瞥了孟之门一眼：“可他是男的呀，不方便的。”

　　姜萸为难：“我好像……也不太方便。”

　　金发女孩双手合十，娇滴滴的：“你就当日行一善，做件好事，拜托拜托。”

　　怀孕打胎是大事，姜萸看得出她是真的害怕。可此刻她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抱歉，我真的没办法……”

　　“哎呀，算我求你啦。”

　　“真不行……”

　　两个小女生在卫生间门口拉拉扯扯，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孟之门看不下去，插话进来：“别争了，你也一起来。”

　　姜萸瞠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之门看着他，眼里没什么情绪：“她说得对，我的确不太方便。”

　　女孩附和：“你看，他都同意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姜萸骑虎难下：“……那好吧。”

　　“好耶！”女生一把搂住她，“姐姐，我叫林怀薇，你叫什么呀？”

　　“姜萸。”

　　到了妇产科，孟之门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匆匆跑过来。

　　两人似乎是老朋友，见了面，先热情地叙了个旧。

　　“事出紧急，给你添麻烦了。”孟之门同他握手。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再说了，以前你也没少帮我。”医生冲他使了个眼色，“没听说你交女朋友啊，怎么突然就搞出孩子了？老孟，你行啊！闷声干大事。”

　　孟之门自嘲一笑。

　　简单地聊了几句，医生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两个女生，几乎没有迟疑，目光很自然就落到了姜萸身上：“小姑娘，怀多久了？

　　姜萸连忙摆手：“不是我……”

　　医生一愣，转向旁边的林怀薇，上下打量一番，满脸困惑地看了孟之门一眼，似乎对他的眼光和品味颇感意外。

　　林怀薇被无视了，有点不爽：“怀了两个来月吧，买了两根验孕棒测的，不知道准不准。”

　　“多大了？成年了吗？”

　　“我看起来像未成年吗？”林怀薇的脸瞬间转晴，“其实我二十二了啦。”

　　医生尴尬地扶了下眼镜：“行，你跟我来，带你去做个检查。”

　　林怀薇随医生进了检查室，安静的走廊里除了几位等候产检的孕妇，就只有姜萸和孟之门。

　　孟之门在一侧的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回邮件。

　　姜萸站在不远处，双手垂在身前，十指紧扣，不敢妄动。

　　她不动，孟之门也没有主动开口。他端坐在掉漆的铁质椅上，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墙，肩膀崩得又宽又挺。

　　姜萸老听夏向真说什么“双开门”，眼前这个人或许就是吧。

　　他今天不是西装革履，纯白贴身T恤，卡其色束腿九分裤，脚上是一双经典复古的灰色运动鞋。

　　清一色运动品牌的基础款，简约干净，搭配得却恰到好处。

　　左手腕上挂一块黑色腕表，低调奢华，宛如点睛之笔。

　　正要收回视线，姜萸发现就在腕表的上方，虎口处的位置，有一道长长淡淡的疤痕，看起来有段日子了。

　　像被火灼的，也像被刀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