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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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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午时三刻。
永定门外,张居正的车马停稳时,朱翊钧已经站在御幄前等了半个时辰。
七月的阳光白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冯保第三次递上凉茶,朱翊钧摆了摆手,目光始终盯着官道的尽头。
马车帘子掀开,张居正下车,身形比离京时更瘦削,粗麻孝服在风中空荡荡地飘着。
“臣张居正,叩见陛下。”他跪地行礼,声音沙哑,“守制未满,擅归京师,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快步上前,亲手扶他起来。手指碰到张居正手臂时,心头猛地一紧——那触感不是瘦,是病。骨头硌着皮肉,像一把随时会折断的刀。
“先生何罪之有?”少年皇帝的声音有些发紧,“是朕……要先生回来的。”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江山需要先生。”
这话说得很轻,却重。张居正抬起头,四目相对时,朱翊钧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了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这时,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人。
张敬修。穿着素色布衣,面容清隽,神色恭谨。他跪地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显然是严格家教出来的规矩。
“草民张敬修,叩见陛下。”
朱翊钧看着他,忽然想起四个月前,在文华殿偏殿,这个年轻人坐在自己对面,指着漕运旧档说:“此处转运环节过多,每个环节都可揩油,损耗自然高。”
“平身。”朱翊钧问,“漕运三册,整理完了?”
张敬修一怔,随即答道:“回陛下,已整理完毕。‘河道’‘仓廪’‘赋税’三册,共四百七十二卷,皆已归档。其中可疑之处,学生……草民已用朱笔标出,共计一百三十八处。”
他说得很细,每个数字都记得清楚。
朱翊钧点点头,转向张居正:“朕没说错吧?敬修是可用之才。”
张居正躬身:“陛下谬赞。”
六月十九,文华殿密议。
殿内只有三人:朱翊钧,张居正,冯保。案上摊着三份奏疏。
第一份,江西宁王事,私设税卡,蓄养死士。
第二份,辽东女真事,塔克世吞并三部,李成梁请封。
第三份……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昨日刚递的密奏,弹劾漕运总督衙门上下十七名官员,贪墨漕银高达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朱翊钧指着最后那份奏疏,声音发冷,“先生,这相当于大明一年的盐税。就在朕眼皮底下,在漕运这条命脉上,被这些人一口一口吞了。”
张居正看完海瑞的奏疏,眉头深锁:“海刚峰所奏,可有实据?”
“有。”朱翊钧从袖中取出一叠票据,“这是东厂密查到的,漕运衙门在通州、德州、淮安三地,虚报损耗的凭据。一艘粮船,从淮安到通州,正常损耗不过百分之三,他们报百分之十五——多出来的十二个百分点,全进了私囊。”
张居正接过票据,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票据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手法却拙劣得可笑——同一批粮食,在德州仓的入库数和出库数,竟能相差两成。
“蠢。”他低声说,“贪得如此明目张胆,是觉得朝廷无人能查?”
“不是觉得无人能查,”朱翊钧冷笑,“是觉得无人敢查。漕运衙门上下沆瀣一气,从总督到仓场小吏,人人有份。谁查,就是断所有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先生比朕懂。”
张居正沉默良久,抬头问:“陛下欲如何处置?”
“海瑞在奏疏里说,请旨彻查。”朱翊钧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京杭大运河,“但漕运衙门盘根错节,海瑞一人去查,恐遭暗算。朕需要一个人,一个既懂漕务、又能让海瑞放心的人,与他同去。”
他转过身,直视张居正:“朕要张敬修去。”
殿中安静下来。窗外的蝉鸣忽然刺耳。
“陛下……”张居正声音发紧,“敬修无功名,无官身,如何能与海都御史共查大案?海刚峰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怕……”
“只怕看不上敬修?”朱翊钧接过话头,“先生多虑了。四个月前,朕让敬修整理漕运旧档时,
海瑞曾来过文华殿一次。他看了敬修整理的册子,说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
“
脉络清晰,切中要害。”朱翊钧缓缓道,“海瑞还说,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在漕运衙门干了十几年,还理不清头绪。敬修一个布衣,四个月能理清四百年漕运脉络,是本事。”
张居正怔住了。他没想到,海瑞竟曾这样评价过自己的儿子。
“可是陛下,”他仍不放心,“查案不是整理旧档。漕运衙门那些蠹虫,都是官场老手,敬修从未涉足官场,如何应对?”
“所以朕让他与海瑞同去。”朱翊钧走回御案前,“海瑞有官威,有经验,有胆魄,但他不懂漕运的具体关节——哪个仓易起火,哪段河易淤塞,哪里的损耗可以作假,这些他不知道。敬修知道。”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而且,敬修是先生的长子。这个身份,在官场上是把双刃剑——有人会因此轻看他,有人会因此怕他。但无论如何,这个身份能让他接触到一些海瑞接触不到的东西。那些蠹虫,敢对海瑞隐瞒,但或许……敢对首辅之子说实话。”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张居正听懂了——皇帝不仅要用张敬修的才,还要用他“张居正之子”的身份。
“陛下想给敬修什么职位?”张居正最终问。
“钦差协理,正六品。”朱翊钧早有准备,“有查案之权,无处置之权。所有处置,由海瑞定夺,但敬修可查证、可建议。若办得好……待漕运案毕,再论前程。”
这是折中之策。既给了实权,又不越权;既是历练,也是保护。
张居正沉默良久,深深一揖:“臣……遵旨。”
六月二十,都察院廨署。
海瑞正在看卷宗,听到门房通报“张公子求见”,头也没抬:“哪个张公子?”
“张首辅家的长公子,张敬修。”
海瑞抬起头,眉头微皱。他见过张敬修一次,在文华殿,看那年轻人整理漕运旧档,确实有条理。但查案不是整理旧档,漕运衙门那潭水,深得很。
“让他进来。”
张敬修进门,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微。海瑞打量他几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谢海公。”张敬修坐下,背脊挺直。
“陛下让你来,是觉得老夫一个人查不了漕运案?”海瑞开门见山,话里带刺。
张敬修摇头:“陛下说,海公敢查案,但漕运关节复杂,需要个熟悉内情的人协助。学生不才,这四个月整理了永乐至今的漕运旧档,或许能帮上忙。”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上:“这是下官整理的《漕运弊病摘要》,共三十七条,每条皆有旧档出处,请海公过目。”
海瑞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就让他挑了挑眉:
“一、转运环节虚增:漕粮从江南至京师,正常转运环节为五,今增至九,每增一环,损耗加百分之二。”
“二、仓廪损耗作假:以‘鼠耗’‘霉变’为名,虚报损耗,实则粮食转卖私市。”
“三、船户盘剥:官府压低运价,船户不得不超载,遇险则推诿天灾。”
……
每条都列得清楚,数据详实。海瑞看了十几条,合上册子,再看张敬修时,眼神已不同。
“这些,都是你从旧档里看出来的?”
“是。”张敬修点头,“还有一部分,是学生走访通州码头时,听船户、仓工口述印证。”
“你走访过码头?”
“这四个月,每旬去一次。”张敬修平静道,“听他们诉苦,看他们装船卸货,也看仓场吏员如何刁难。”
海瑞沉默片刻,忽然问:“张公子,你可知此番南下查案,凶险何在?”
“知道。”张敬修抬起头,眼神清澈,“漕运衙门上下皆贪,查一人则牵全身。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必会设陷阱、造伪证、甚至……杀人灭口。”
“你不怕?”
“怕。”张敬修坦然道,“但学生更怕,若无人去查,漕运这条命脉会继续腐烂。到时南粮不能北运,边军缺饷,百姓饿死——那才是大恐怖。”
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千钧。海瑞看着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在福建南平当教谕时,就敢上疏指斥官场弊病的年轻海瑞。
“好。”海瑞站起身,“三日后启程,第一站淮安。张公子,你回去准备——不是准备官服印信,是准备掉层皮。”
六月廿一,张府书房。
张居正看着儿子,许久没说话。
“父亲,”张敬修先开口,“海公……是个真性情的人。”
“他岂止是真性情。”张居正叹了口气,“他是块淬火的铁,刚硬,也易折。敬修,你与他共事,要记住三件事。”
“父亲请讲。”
“第一,以诚待他。海瑞最恨虚伪,你若有疑,直问;若有错,直认。”
“第二,以实佐他。他敢断,但有时缺实证。你整理的那些旧档,走访的那些见闻,就是最好的实证。”
“第三……”张居正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必要时,护他周全。”
张敬修一愣:“父亲是说……”
“海瑞查案,从不留余地。”张居正走到窗前,看着庭中那株老槐树,“当年在应天,他查徐阶家田产,差点被徐家门生故吏围殴。这次查漕运,触动的是整个利益网。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儿子:“你怀中有陛下的令牌,必要时,可调锦衣卫。但记住——令牌是最后的手段。查案,靠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儿子明白。”张敬修重重点头。
六月廿五,通州码头。
海瑞和张敬修登上南下的官船。海瑞只带了两个老仆,张敬修也只带了一个书童。行李简单得不像钦差出巡。
船缓缓离岸。张敬修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去的京城,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四个月前,他还是个整理旧档的布衣学子;如今,他是钦差协理,要与名满天下的海刚峰共查大案。
“张公子。”海瑞走到他身边,递过一个油纸包,“早饭。”
是一张烙饼,夹着咸菜。
张敬修接过,道了谢。两人就站在船头,就着晨风吃饼。
“海公,”张敬修忽然问,“学生有一事不明。”
“说。”
“漕运之弊,朝中皆知,为何这么多年无人彻查?”
海瑞啃了一口饼,嚼了半晌才说:“不是无人查,是查不动。嘉靖三十八年,御史周思曾上疏弹劾漕运总督陈玠,证据确凿。结果呢?周思曾被贬琼州,陈玠调任南京,漕运衙门换汤不换药。”
他顿了顿,冷笑:“为什么?因为漕运这块肥肉,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在吃。从京师的部堂大人,到地方的督抚州县,再到漕帮、船户、仓场吏员……人人有份。你断一个人的财路,或许可以;断一群人的财路,就是与整个官场为敌。”
张敬修沉默片刻,又问:“那这次,为何能查?”
“因为时机到了。”海瑞看着运河上往来的船只,“陛下要推行新政,张首辅要整顿吏治,漕运这块最大的腐肉,必须剜掉。而且……”
他转头看向张敬修:“而且这次,有你这个‘首辅之子’在。那些蠹虫再猖狂,也得掂量掂量——动了你,张居正会不会放过他们?陛下会不会放过他们?”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残酷。张敬修听懂了——自己不仅是个查案官,还是个“人质”,一个让漕运衙门不敢轻举妄动的人质。
“学生明白了。”他轻声说。
七月初三,淮安。
漕运总督衙门早就得了消息。总督潘季驯率众官在码头迎接,礼数周到得挑不出毛病。
“海都御史远来辛苦。”潘季驯五十多岁,面容和善,像个慈祥的长者,“下官已备好接风宴,请……”
“不必。”海瑞打断他,“直接去衙门,看账。”
潘季驯笑容一僵:“这……海都御史一路劳顿,不如先歇息……”
“本官不累。”海瑞抬脚就走,“潘总督若累,可以不去。”
张敬修跟在他身后,注意到潘季驯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到了衙门,海瑞直接进了账房。三十多箱账册堆成小山,海瑞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扔到一边:“假的。”
又拿起一本,翻了翻,又扔:“假的。”
连扔五本,潘季驯脸色变了:“海都御史,这些都是漕运衙门历年账册,怎会是假?”
“账是真的,数是假的。”海瑞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张敬修整理的《漕运弊病摘要》,“隆庆三年,淮安仓存粮三十万石,出库记录二十八万石,损耗两万石。但同年,淮安府上报的市集粮食流通量,比往年多出五万石——这多出来的三万石,从哪来的?”
潘季驯额头冒汗:“这……或许是民间存粮……”
“民间存粮会在同年突然多出三万石?”海瑞冷笑,“潘总督,本官给你三天时间,把真账拿出来。否则……”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本官就当你抗旨。”
说完,拂袖而去。张敬修紧跟其后,出了衙门才低声问:“海公,真账他们会交吗?”
“
不会。”海瑞脚步不停,“但他们会慌乱,会露出破绽。张公子,你今晚去淮安城里最大的酒楼,找个靠窗的位置,点一桌好菜,慢慢吃。”
“这是为何?”
“你在那里坐着,”海瑞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就会有人来找你。你是张居正的儿子,对他们来说,是条路——一条收买的路,或者……一条探听虚实的路。”
张敬修心头一凛。
“记住,”海瑞拍了拍他的肩,“他们说什么,你听着;给什么,你收着。但心里要有杆秤——哪些是真话,哪些是陷阱。”
当夜,淮安望淮楼。
张敬修果然等来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