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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五月初五,江陵,张府。

      晨钟敲过,张居正已在父亲灵前上了一為香。守制已近四月,他穿着粗麻孝服,身形更显清瘦。窗外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衬得灵堂的白幡愈发肃杀。

      “大哥,”张居谦捧着一碗素面进来,面上卧着个水煮的荷包蛋,“今日……您生辰,好歹吃碗面。”

      张居正看了眼那面,摇摇头:“孝中不宜庆生。撤了吧。”

      “可今日不同往年。”张居谦不肯退,“您忘了?自万历元年起,每年五月初五,宫里都会……”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驿卒。不是寻常公文驿马,是八百里加急的规格。来人风尘仆仆,手里捧着的却不是奏章匣,而是一只紫檀木盒,盒上封着慈宁宫的专属火漆。

      “元辅,”驿卒跪地,“太后娘娘懿旨,赐元辅生辰礼。”

      张居正怔住了。

      他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万历元年,他刚任首辅,五月初五那日,他正在文渊阁批阅辽东军饷的急报。黄昏时,冯保来了,捧着一匣御制新墨,说是“太后听闻先生今日生辰,特赐此物,愿先生妙笔安天下”。

      万历二年,黄河决口,他在堤上督工三日未归。生辰那夜回府,桌上已摆着一套《永乐大典》的手抄残卷——那是宫中藏书阁的珍本。

      万历三年、四年、五年……每年五月初五,无论他在何处,在做什么,慈宁宫的礼总会准时送到。有时是一方砚,有时是一册书,有时只是一封简短的手书:“先生辛劳,万望珍重。”

      六年了。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净手,焚香,这才郑重接过木盒。打开,里面没有珍玩,只有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个青瓷药瓶,贴着御医亲书的签:“养心丸,每日一丸,温水送服。”

      第二样是卷手抄的《河防一览》,看字迹是太后的亲笔——不,是皇上临摹太后的字迹。朱翊钧在末尾批注:“先生病中犹念河工,朕心戚戚。此卷乃朕与母后共录,盼先生览之安心。”

      第三样……是封信。素笺,无封,展开只有一行字:

      “六年心血,江山渐稳。愿先生康健,再看六年。”

      落款处,画了一枚小小的海棠——慈宁宫庭院里那株海棠,张居正每次去请安都会看见。

      他握着那封信,手微微颤抖。

      六年。

      从隆庆六年先帝驾崩,到如今万历六年。这六年里,他推行考成法,整饬吏治;清丈田亩,追缴隐赋;改革漕运,疏通河道;整顿边备,巩固九镇……每一件,都得罪了无数人,也耗尽了心血。

      可太后记得。皇上记得。

      记得他每一年的生辰,记得他每一分的辛劳。

      “大哥……”张居谦见他眼眶发红,轻声唤道。

      张居正摆摆手,将信仔细折好,收进怀中贴身的位置。然后他看向那碗已经凉了的素面:“面,我吃。”

      他坐下,拿起筷子。面很普通,甚至因为放久了有些发胀。但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

      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下:“居谦。”

      “在。”

      “皇上罚了武清伯,朝中……可有动静?”

      张居谦犹豫片刻:“京中来信,说有些言官私下议论,说陛下‘不孝’‘苛待外家’。但海瑞调任都察院后,弹劾新政的奏疏少了许多。”

      “不是少了,”张居正摇头,“是憋着,等机会。”

      他放下筷子,走到窗前。五月的江陵已很湿热,远处的长江水汽氤氲。他知道朝中那些人在等什么——等他在孝中病倒,等新政因他缺席而停滞,等皇帝年轻气盛犯错。

      “大哥,”张居谦低声道,“太医说您还需静养三月……”

      “静养不了了。”张居正转身,“备笔墨,我要给皇上写信。”

      “可今日是您生辰……”

      “正因是生辰,才更要写。”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要告诉皇上,这六年,只是个开始。”

      同日,京师,仁寿宫。

      李明徽也在等江陵的消息。

      她面前的案上,摊着一本她自己编纂的“张居正新政纪要”——从万历元年到六年,每年的大事、难点、成果,都详细记录。最后一页,她刚刚添上一行:

      “万历六年五月初五,罚武清伯,擢海瑞。新政入深水,当慎之又慎。”

      冯保进来时,她正对着那行字出神。

      “娘娘,江陵的礼送到了。元辅……收了。”

      “他可有说什么?”

      “元辅当着驿卒的面,吃了碗素面,然后就开始写信。”冯保顿了顿,“驿卒说,元辅气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

      李明徽点点头,心中稍安。她送的礼是精心算计过的:

      养心丸——保他身体。

      手抄《河防一览》——安他心思(让他知道皇帝在学、在关心)。

      那封信——定他心志。

      六年了。历史上的张居正,万历十年就会病逝。现在已经是万历六年春,她必须想办法延长他的寿命,哪怕多一年、两年。

      “皇上那边呢?”她问。

      “陛下今日在文华殿,召见了新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冯保声音低了些,“海公入殿时,背着一个包袱,里面……全是账册。”

      李明徽挑眉:“他要做什么?”

      “海公说,既总核天下清丈,当从京畿始。他已列出顺天府、永平府、保定府三地,七十二家勋贵官绅的田亩疑点,请陛下下旨彻查。”

      好一个海瑞。刚升了官,就敢对京畿的勋贵动手——那些可都是天子脚下,盘根错节。

      “皇上准了?”

      “准了。但加了一句:‘刚峰先生,查要查清,办要办稳。’”

      李明徽笑了。这孩子,越来越有分寸了。既支持海瑞办事,又提醒他不要过激。

      “还有,”冯保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辽东李成梁昨日上疏,说女真建州左卫觉昌安病重,其子塔克世继位。塔克世上表称臣,请朝廷封赏。”

      李明徽接过密报,快速浏览。表文写得恭顺,但字里行间透着野心——塔克世不仅要继承父亲都督佥事的官职,还要“统辖建州诸部”。

      而李成梁在奏疏中为其说项,言“塔克世恭顺,可抚”。

      “那个孩子呢?”她忽然问。

      “努尔哈赤?”冯保会意,“仍在塔克世府中,据报……开始习武了。”

      李明徽沉默片刻:“告诉东厂,建州左卫的动静,三日一报。尤其是那个孩子,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练了什么武——我都要知道。”

      “老奴明白。”

      冯保退下后,李明徽独自坐在案前。窗外榴花似火,她却觉得心里发凉。

      历史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慢慢收紧。张居正的病,海瑞的刚,李成梁的骄,女真的崛……每一条线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行进,哪怕她这个穿越者已经改变了许多细节。

      她能做的,只是在关键节点上,轻轻推一把。

      比如今天这份生辰礼。

      五月十七,张居正的信到了。

      不是密信,是明发奏章,走的正常驿路。但内容,却让所有看到抄本的人都心头一震。

      奏章题为《请行清丈全国田亩疏》。

      开篇就直指核心:

      “臣闻陛下罚武清伯,擢海刚峰,天下震动。然此一时之威,非长久之策。今浙江清丈初成,山东、南直隶方始,若不一鼓作气,推及全国,则已清丈之地必复旧弊,未清丈之地必生侥幸。”

      接着,他列出了全国清丈的详细方略:

      “一、分三步:今岁完浙江、南直隶、江西;明岁推湖广、福建、广东;后岁及山东、河南、山西。”

      “二、定章程:统一弓尺,公示田价,严惩舞弊。”

      “三、用专人:以科道御史为主,地方官为辅,互监互查。”

      “四、明赏罚:清丈得力者擢,敷衍塞责者黜,阻挠破坏者罪。”

      洋洋洒洒三千言,数据详实,条理清晰。更关键的是,他在奏章末尾写道:

      “臣在孝中,本不当言政。然清丈事关乎国本,臣不敢不言。若陛下准臣所奏,臣愿提前结束守制,返京主持。虽病体未愈,然为国事,万死不辞。”

      这已不是建议,是请战。

      朱翊钧读完奏章,在文华殿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张先生要用自己的余命,为大明再拼一把。而他要做的,就是给先生这个舞台,给先生这份信任。

      “拟旨。”他最终开口。

      旨意很简单:“准奏。着元辅张居正总领全国清丈事,一应章程,皆从其议。至于返京之期……待先生病愈,朕亲迎于午门。”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另赐先生人参十斤、灵芝五匣、鹿茸三对。望先生善加调养,朕与江山,皆需先生。”

      五月十八,旨意出京。

      同日,海瑞在都察院开衙办案。第一案,就是顺天府通州张家——那是已故英国公张溶的族人,占田八百亩,隐报三十年。

      海瑞当堂判:退田,补赋,杖其管事。

      消息传出,京畿勋贵一片哗然。

      但没人敢公然反对——连太后的娘家都退了田,连皇上的外祖父都削了禄,他们算什么?

      新政的车轮,在经历了李伟案的颠簸后,反而驶得更快了。

      五月十九夜,江陵。

      张居正收到了皇帝的旨意和药材。他将旨意供在父亲灵前,磕了三个头。

      “父亲,”他低声说,“儿不孝,守制未满便要返京。然国事紧急,江山为重。您生前常教儿‘忠孝难两全’,儿今日……懂了。”

      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瘦而坚定的脸。

      窗外,长江水声滔滔,日夜东流。

      就像这大明的改革大潮,一旦开启,便再也回不了头。

      而他,张居正,就是这个掌舵的人。

      无论前方是暗礁,是漩涡,还是万丈深渊。

      他都必须,也一定会——

      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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