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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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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晨,临国太子在京城午门被问斩。
准确一点说,是临国废太子。
自公主逃亲后,夏国铁骑大军在子晟授意下奇袭大临,为友邦乌月讨公道。十六岁的太子亲自应战,但夏军神勇,察觉其军事布防,太子战败,被夏军抓为质子,临国投降,给乌月与夏赔款割地,一代强国终于陨落。
后来不久,临国皇帝惊悉太子为不让故国投降,早已在夏国自杀,急火攻心,病重去世。皇子宋景川继位,迎娶大夏公主为皇后,并给越来越多的大夏外戚加官晋爵,赏地封王。
谁知,宋景烁竟没死,还逃回了临国,大肆宣扬夏国不仁不义,毒害临国太子,并向临国索要巨额岁币,压榨百姓。
因其满口胡言乱语,神志不清,这宋景烁,自然也就与和亲公主一起,成了朝廷的乱臣贼子,悬赏告示中的恶徒。
宋景烁以及本官居高位的赵潜,暗中勾结,试图刺杀夏王叔子晟。两人被当场抓住,遣返送回临国,宋景川亲自下令,判了斩立决。
时至午后,天气晴好。可这京城大街却没有多少人影。皆因近年流民暴乱频发,官兵应付不及,城中巡防的人手极度匮乏,当街杀人抢食都常发生。
忽而,一人从街角出现,颤巍巍地小步往前走,宽大的黑袍遮挡住头脸,像游荡人间的孤魂野鬼。
艰难地走了大半日,此人才行到一处府宅大门,一只手自黑袍下伸出,狰狞丑陋的烧伤疤痕吸附于手上的每寸肌肤,使整条手臂干枯老皱,有如历经百年沧桑。
这只丑陋的手先是敲了两下,间隔半柱香时间,又于左右两扇门上各敲了两下。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大门开了一条缝,门中人看清来人是谁后,才开大了些,引人进入府邸。
“外头不安生,大娘你也小心些。”那小仆役友善叮嘱着,领来人行入内院。
来人微微抬头,阳光得以照亮帽衫下的面容,只见与手一致的丑陋伤疤爬满全脸,坑坑洼洼,溃烂不堪,早已识不得庐山真面目。
唯有那花白斑驳的头发,似在说明她已风烛草露,不过一个半身入土之人。
仆役为她介绍道:“宁老爷上个月突然去的,府里下人遣散到只剩了我一个,现下大件的物什以及许多金银细软都搬空了,还剩些七七八八的小东西,劳大娘同我收拾了,你看上了什么就直接拿走吧,现如今不会有人计较的。”
这处府宅的主人,是曾经的当朝太子太傅,宁太傅。他唯一的女儿,私自逃亲,不知所踪,引发战乱国祸,宁太傅也被革去官职。后来他积郁成疾而亡,身后留下的贵重物品和房屋都被家族中人瓜分殆尽。
今日从外面请人过来,是为了把最后剩的无人要的杂物统统搬走扔掉。
那被唤作大娘的人点了点头。仆役听王婶说,此人是个战争遭难的流民,不怎么会讲话,在京城无亲无故。
“那你先拾掇这间屋,我去清点书房。”
仆役说完便走了,独留那人停在一间空旷的房屋里。这是府宅中主人的卧房,可以根据地上残余的痕迹看出,罗汉床还有桌椅箱柜等都已被搬空,只有少数被褥、陈旧书卷、药膏香炉、发冠绶带等物件堆叠于地上。
她缓缓走进屋内,往昔情景还历历在目,似乎看见自己曾伏在案前专心习字,似乎又看见自己深夜秉烛前来劝父亲不要劳碌过晚。
前半生二十年,全部做了槐南一梦,再不可追。
她重重跌坐于地。两行浊泪,无声淌过苍老的面庞。
“爹,女儿不孝……”
大临的每一个人都怨极了那逃亲公主,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恨不得将之扒皮抽筋,生啖血肉。
鲜有人知,那公主在和亲途中遭了意外,差点被一伙匪徒活埋致死,侥幸逃出后,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了人人喊打的通缉犯。
这时她才恍然惊觉,伤害自己的匪徒,应是来自本要与大临和亲的乌月国。一切都是阴谋,她不过是偌大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她多想向世人大声哭喊,点破恶人的假面,然而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争战、残杀、饥荒、逃难……
百里荒田无人耕,残垣断壁,饿殍遍野,战场多少白骨与尸骸,皆化为一抔黄土。
异族侵入,朝廷无为。满目疮痍,无力回天。
她在战火中九死一生。战乱平息之后,她好不容易来到知州府邸,数月求见,才得以接触州府官员,请求他们向大临朝廷上报,揭露逃亲真相。
然而,自宋景川被夏国扶持上位以来,哪里没有夏国的势力,何处又能是大临的天下?
凭着心计智谋,她再次逃跑,离开欲要杀人灭口的州府。
本来不谙世事、只读诗赋的太子太傅之女,终于沾了阳春水,自毁容貌,隐姓埋名,学会食糠衣麻,学会泼妇骂街,学会苟活于世。
可当她颠沛流离来到京城,惊闻父亲已于昨夜去世。
她顶着满身的疤,远远注视着挂满白幡的宁府,一步也迈不出去。太晚了,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故而,她实在是不喜欢父亲取的“晚惜”这个名字。
当初,母亲因生她难产而亡,父亲每每见到庭前亡妻亲手栽种的枫树,便触景伤怀,想起琴瑟和鸣的静好岁月,为女儿的名取了“晚来惜故人”之意。
但是,如若都要等晚了以后,才怜惜所爱之人,一辈子不会满是遗憾么?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要早一点,一切都该尽可能地早一点。
她若能早日了悟时局,太子若能早日掌权上位,大临若能早日整顿朝纲、除去隐患,是否能换来所求的盛世河山?
千金难买早知道。
兀自叹气,她只能继续收拾,扮演好自己的身份。
一堆泛黄破烂的故纸堆里,第一张纸上赫然是清秀而略显青涩的笔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写道“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这是太子儿时练字所写,但他后来没能完成小时候的夙愿。
宁晚惜不曾见过太子,如今看到此物,也觉唏嘘。
庭院外的冷清街道上,一个手拿拂尘的老道士慢悠悠走着,自顾自高声唱道——
“人间不若早相逢,良辰美景晚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