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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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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礼部愈加忙碌。经过筮卜,司礼监那边已敲定好一个良辰吉日,确定来宾名录,就等礼部各员着手料理太子及冠礼的各项繁琐器物与流程。
这段时日,大临逐渐恢复元气,国库渐丰盈,皇上本想要本次及冠礼更华丽盛大一些,但被太子驳回。
年迈昏庸的皇上已彻底成了空壳子,大临事事皆由太子做主,大部分私通外族、结党营私的官员宗亲势力受到清洗,朝中许多官员都是太子自己提拔起来的,礼部自然听太子的话。
和熙公主应礼部之邀,亲自操持及冠礼部分事宜,以示太子得上天肯定。
自两年前血书公诸于世后,秦雨滟被无数民间传奇写得神乎其神,说是瑶池天女见不得凡间王室乌烟瘴气,亲自下凡设计鹤蚌相争之局,以图警醒世人。秦雨滟顺应民意,入道观做了个道姑,道号妙音。
太子御赐那道观为皇家道观,民间奉秦雨滟为庇护大临的妙音仙子,每每有举国大典,必有妙音的身影。民间对妙音的赞美愈发盛大,皇上为了得到民众认可,封了秦雨滟女官职位,本来是个虚职,但秦雨滟主动要求参与到国策、督查、文书等越来越多的政务中,且都处理得十分到位。
她还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们同自己一起做事,包括许多曾经的青楼女子、洪灾导致的女性流民、被家里遗弃的女婴等等。久而久之,和熙公主已是开国至今权力最大、声望最高、人手最多的女官,有压过朝堂丞相之势,民间有不少人已经开始称呼公主为相官大人。
这和熙公主都在为及冠礼做准备了,自然就少不了另一个人出现。宋景川已慢慢学着协助处理实事,但本性懒惰、不求进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次为了接近和熙公主,宋景川以多学多看长见识的名义,死皮赖脸地求礼部尚书落点工作给自己。
尚书大人一见还有这种好事,迅速将一系列核对名单的繁杂工作留给宋景川,并劝皇子要多学多看长见识。
宋景川欲哭无泪,成日淹没于书山纸海,连秦雨滟的面都看不到。
及冠礼那一日,恰巧下起了小雪,瑞雪兆丰年,真是个好日子。
皇家祖庙群贤毕集,妙音送上道家祝语,各国齐齐遣使臣过来庆贺,皇弟们的祝福中满含景仰之情,赵潜在内的一干心腹近臣没有放过工作的机会,带来新近政事请太子处理。
典礼上,一段段的祝词,一次次的加冠,庄严,郑重。标志着一个少年太子的长大,也许也是一代王朝的重生。
加冠后,太子依礼制拜谢宾客,再去面见母亲,先行拜受礼,又行拜送礼。皇后回拜之后,就不愿再正眼多看太子一眼。
宋景烁恭敬退下,前去完成最后的仪式。
当初礼部千挑万选了二十余个或文雅、或大气的字,皆有典故诗词支撑。老皇帝对这个忤逆的儿子并不满意,故意对择字一事一拖再拖,想以此施压。最后,还是宋景烁越过昏聩的老皇帝,自己拟了字——“行之。”
信之,则行之,不计得失,只为无愧。
终于礼毕。宋景烁顶起略显沉重的玉冠,也在感受自己身上沉重的期许与责任。
这场所有人共同出力的仪式十分圆满。
虽然,她不在。
及冠礼全部完成后,宁太傅在离开前,将几大本厚厚的书册交给宋景烁。
翻开一看,内里广泛记载了笔者游历临、夏、乌月、波斯、天竺等各国各地所见的风土人情、田产家畜、国策民生等等事宜,描写生动详实,对了解民情、制定政策与探查天下局势大有裨益。
宁太傅道:“此乃一位故人托我转送的,她说,送给和熙公主一份,送给太子殿下一份,今后还可继续印书出行,送给大临的千千万万人。天下之大,临国不应只安于一隅。”
宋景烁小心捧好书册,细细摩挲沉淀于书皮上的岁月痕迹,仿佛对待易碎的传世臻宝。
他诚恳地保证:“学生一定善用,绝不辜负送礼者背后的苦心。”
花白了大半头发的宁太傅,佝偻着腰,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依稀似当年自己,怆然之感油然而起。
“江山易改,世代更迭,我辈尽垂垂老矣!以后天下功名,史家风流,都由你们争了。”宁太傅用粗大笨拙的手,握住宋景烁的手,“殿下,为大临万民争出个好时候。”
宋景烁重重点头。
与此同时,千里之遥的夏国王宫内,一个半大男孩散漫随性地坐于金丝翠玉榻,也不顾皂靴会弄脏锦被,只管舒服地一条腿搭到榻上,以膝盖支起左手胳膊,右手则玩弄着一盘残棋。
棋子废了一个,大不了再换一个。
恶人总要有人做的,只是这个人,不该是他自己。
年轻的夏王子留,忽地举起一枚棋,朝棋盘的北上方位猛地一掷。
夏国北上,临国所在。
不急,今后徐徐图之。
……
今日京城的降雪是个好兆头,加之临近年关,京城夜市尤为热闹。亭台楼阁中不少文人墨客以诗会友,咏叹瑞雪;赵潜所书的《浮华警世录》造成洛阳纸贵,十里赌坊与青楼皆改作书肆学堂;新制的年货琳琅满目,肉脯、腊鱼、果干比比皆是,暗香盈街。
不时可见人群中行过十人一队的巡逻官兵,每走三里可见一座高耸入云的望火楼,楼里的巡防司正时刻警惕着失火、斗殴、拥挤踩踏等意外的出现。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宋景烁行走于长街人海里,没有谁认得他是本国太子,他也同身边各色各样的陌生人一起,共享难得一见的盛世光景,似乎旧日重现。
自洪灾以来,大临日趋衰微,京城夜市的持续时长越来越短,商贾铺子也越来越少。这两年休养生息过后,直到今日,夜市再度繁华,重新唤回彻夜的火树银花。
“这位郎君,老道看你骨骼惊奇,隐有贵人之相,不妨寻老道算上一卦,助你一臂之力?”
前方一个老道士正向一个书生卖力吆喝,那书生避而远之,快速逃走。
老道士还没来得及失望,看见了宋景烁,又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这位郎君,老道看你骨骼惊奇,隐有贵人之相,不妨寻老道算上一卦,助你一臂之力?”
词都不改一改。
宋景烁忍笑摇头,老道士还不死心,絮絮道:“公子你天资过人,出身显贵,盘旋真龙之气,怎可惜无君临天下之命啊。”
道士竟然知道他的身份?宋景烁正要细问,老道士已转身离去,最后留下一句话,便消失于汹涌的人潮。
“命难改,运可求,是进是退,凭汝决断。”
宋景烁四处寻觅,不再见那老道行踪。
蓦然回首,却有了另一个发现。
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藏于流动不息的车水马龙间。
宋景烁不敢犹豫,一路紧紧跟上,中间忽被一条亮晶晶、黄灿灿的游龙挡了视线。舞龙灯的其中一个后生人来到围观人群近前讨赏,宋景烁给了他一个金锭子,连声道歉,就急急从龙灯之下穿过,追着那人曾走过的路,来到一处冷清的窄巷子。
昏暗的小巷里了无人声,宋景烁回头望向小巷出口外边的如织人流,有些怀疑方才可能看差了。
咻地有一块石子直直落于前方的青石板路。
宋景烁回身看往石子的来处,高高在上的窗户中探出半个身子来,青发如瀑,红袖招风,正是世间所有女儿郎年华最好的模样。
她轻盈一跃,如蜻蜓点水般着地,走近几步,才借着光亮看清对方面容,掩唇惊喜道:“世间还能生出这般好看的公子?我可不会是来到天庭了吧?”
宋景烁无奈地笑,却是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当然,此处是瑶池仙宫,姑娘可是王母娘娘座下的小仙娥?”
“哼,区区小仙怎能匹配本姑娘的气质。”宁早早双手负到身后,装模作样地摆起谱,大步流星走起来,“仙君老祖还差不多。”
宋景烁笑着,一路随她走入繁华热闹的大街。
街市上烟火气浓烈,两边瓜果糖糕的铺子林立,来往商贩不绝,不一会儿,宁早早的两只手都已被塞满了各色吃食,而那头的始作俑者还在造孽。
见宋景烁又买下五串烤羊肉,宁早早忙说:“唔撑死能给多少钱?”
宋景烁略一思索:“全京城的纸钱够吗?”
宁早早语气温柔:“那我能顺便要大临的太子殿下陪葬吗?”
求之不得。
但宋景烁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买下一包蜜饯。
“吃不完你便带回去。”他柔声哄道,“怎的食量比在东宫的时候小多了。”
“老了,不年轻了。”宁早早一边念叨,一边痛快咬下好大一口烤羊肉,香辣鲜嫩还多汁,让她很是餍足。
宁早早待这些珍馐佳肴如金银财宝,生怕被谁磕着碰着,干脆一屁股坐到河岸边,专心吃美食。
宋景烁也陪着她坐下来。
这里的河畔已经有些远离尘市喧嚣,上游有无数红莲花灯顺水漂下,点点灯火晃动,与远处桥上动如流星的行人灯笼遥相呼应,美不胜收。
“挺想问个事。”枕着舒服的凉爽夜风,宁早早徐徐道,“那天,你知道酒有问题吧?还喝?”
当时在乌月宫宴上,宁早早递给他的酒中有少许黑粉漂浮,其他人离得远,看不清,而离得近的人自然是一眼就看得见。
子晟确实准备了一杯毒酒,同时,宁早早也偷偷放入了解药。
宋景烁看向宁早早,神情十分认真:“我相信你自有打算。”
“若我打算害你呢?”
宋景烁失笑:“那你觉得,现在我买给你吃的东西会害你吗?”
“啧啧啧……”宁早早又一口吃下大块羊肉,“大不了我做个饱腹鬼,天天缠你,叫你自食恶果!”
宋景烁笑意更深,兀自摇摇头。
其实他从没怀疑她。
从看见杀手脸上流露的惊讶开始,从料想到别国暗桩是她开始,从在乌月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宋景烁不曾生过猜忌,只是有几分怅然若失——
他对宁早早的经历见闻一无所知,她做什么,她为何做这些,她想要什么……
他很担心,担心以那么多重身份,游走于三国之间的宁早早。可曾遇过什么危险?为此有多少烦扰苦痛?能有人陪着她,为她打伞和等她吃饭吗?
可是这些,他无从知晓,和追问。
他只是她此生一个旧识。往昔已逝,当下陌路,将来未知。
慢慢地,天空第二次下起了小雪,细细小小的雪就像盐粒,迷蒙了人眼,扼杀了生气,孤寒而冷艳,赠予人间绝美意境。
不知道这样的雪,他们能一起再看几场?
“我……”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宋景烁换了一种说法,和煦笑道,“如果你有何麻烦,大可写信或到京城寻我……”
“没有如果,明天就行,你请我醉仙楼吃大餐,我的麻烦是饭钱不够。”宁早早吃完站起来,舒服得伸了个懒腰,“嗯……然后我还想看看东宫的秋景。”
“你下一年也会来?”宋景烁也站起身,听她所说,忍不住雀跃,试探地问出内心期望。
“来。”宁早早斩钉截铁道。
她的眼睛好像融入了万千雪花,晶莹剔透,灿烂胜过星辰:“能与你俯瞰山河,共谋天下,是我之幸。”
乌月相见时就曾说过的话,以你我代替“殿下”“臣女”的生分……
宋景烁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竟有些半梦半醒:“……当真?”
宁早早嫌弃似地嗤笑,转身走开:“你的挡箭牌都是真的了,我说的便当不得真?”
原来在她面前,他的心思无所遁形。
宁早早没见到身边的人跟上来,问:“不走?”
宋景烁回头看看自己身后,是光辉明耀的繁华闹市;而他面前这条路,两侧是寂静晦暗的民宅街巷。
“我出生那一年,正值大临国力最鼎盛的时候,朝臣夸我是福星,说我能引领大临一切向好,蒸蒸日上。”
宋景烁不由流露出黯然神伤:“及我长大,大临已步入黄昏,世道艰难而百姓困苦。虽然目前暂时解决了饥荒,恢复商贸经营,但暗处仍潜伏不少势力,伺机阻碍我的国策改革,邻国也对大临虎视眈眈,临国之颓势难止。”
来时路渐灰暗,眼前的路,又通往何方?
宋景烁问:“你且好好想想,当真要同我一道往下走?”
宁早早没立即回答,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还记得小时候你老背不下来的那首诗不?你先背一遍,我才告诉你答案。”
宋景烁从善如流,听话地背出这首他们二人皆知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道阻且长,但我心不改。”宁早早眉眼弯弯如月,牵起宋景烁的手就直往前走。
她问:“之后去哪?”
宋景烁坦白地说:“不知道。”
宁早早又问:“那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
纷纷扬扬的雪,凌空漫舞,沾在二人的发丝、肩头、衣襟,就连睫毛也不能逃过,视野被烙印上一个淡白色的圆盘,为眼中的对方加上朦朦胧胧的隽美光晕。
宋景烁勾起清浅的笑。
“走到下完这场雪,白却少年头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