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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日性(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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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澈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低头轻声道:“挽春姑娘,殿下给您安排了房间,请随我来,挽春姑娘有什么行李吗。”
兰川摇头,他辰时两手空空就出门了,走之前只给阿蕤留了一封信,也不知道阿蕤瞧见了没。
阿蕤是他十几年前叛出仙门时,在路上捡的孩子。
兰川想着阿蕤的眼睛,琥珀色的。他说不清为什么当时要收留这个除了眼睛与傅霜再无半点相似的孩子。
许是让他想起来傅霜小时候,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旁,嘴里哥哥来哥哥去。那时他在尘世间有许多牵绊,只是天不遂人愿,他所有的牵绊都在几十年前断了,他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这些记忆有些太遥远了,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兰川随小丫鬟回到寝殿内,寝殿内换了一种清甜的熏香。他有些抑制不住的疲乏。但是他不敢睡下,梦里都是傅霜流着泪的眸子,撕心裂肺地质问他,他在梦里道过无数次歉,愧疚还是将他吞噬了。
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傅岁华知道了怕不是要劈了我,兰川自嘲般的想。他已将关于傅霜的一切酿成了一坛苦涩的酒,自甘堕落般地饮下。
他还是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傅霜,梦里是傅霜含笑的眼眸。
还是春天,他脸上的泪水像是有些潮湿的落花。
勉强到兰川胸口的傅霜拉着他的手,摇摇晃晃的地叫他:“渡哥哥,渡哥哥,理理我嘛。”傅霜红扑扑的脸颊上有些灰尘,眼眸却亮的惊人。
兰川十五六岁的年纪,褪去些许稚气,身量似抽条的松柏,肩胛舒展后被挺阔,生的颀长似谪仙。兰川手里还捧着兵书,他开口道:“上哪玩去了,这么脏,我才不要理你。”他伸手抹去了傅霜脸上的灰尘,尘土还是粘在了微微泛黄的书页上,在书页间摩擦出了些许颗粒感,在太阳地下泛着光。
“渡哥哥,这个给你。”傅霜浅金色的眸子含着笑意,圆溜溜的眼睛瞧着兰川。
兰川俯下身,平视着傅霜,顺着傅霜的手望去,在他手心里是一朵小小的花,粉红色的。兰川轻笑了声,问道:“这是要送我吗?”
“不,我要留着,以后送你。”傅霜将手快速地藏到背后,拨浪鼓似地摇头。
“嗯?为什么?”兰川有些疑惑。
傅霜眼里的期待掩饰不住:“没有为什么,阿娘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不想说,兰川也不问了,放他自己玩去。
又是一年端月十五,孔明灯飘在夜空中,微红的光映着傅霜拧着的小脸,委屈的琥珀色眼睛像是要流出蜜一般,呼出的白气让他的面庞也变得模糊:“渡哥哥,你为什么不抱我,只抱怜缨妹妹?”
怜缨坐在兰川的臂弯里望着天空,兰川正在喂她吃糖葫芦:“嗯?我明明刚刚才把你放下来。”
傅霜什么话都没说,睁着琥珀色的眼睛自下而上的看着兰川,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兰川有些愧疚。怜缨在他怀里挣扎着,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放我下来,阿霜哥哥只喜欢息渡哥哥,都不喜欢我了,哼!”
傅霜闹了半天,终于拿下兰川臂弯上最佳观赏位置,伸手抱住兰川的脖颈,把小脸都埋在兰川的肩膀上,兰川牵着怜缨的小手。
怜缨手里拿着糖葫芦,抬头就瞧见傅霜冲他做了个鬼脸,拽着兰川的衣领把脸埋在兰川肩上装鸵鸟。怜缨被冻得红扑扑的小脸都气皱了。
烟花轰然升空,在众人的仰视中炸成一团色彩鲜艳的星子,怜缨嘴里不清不楚地念叨:“息渡哥哥,你看!你看!”
兰川抬头望去,却只抓住了那巨大烟花的尾巴,他看着坠落的火星缓缓熄灭,一点余光照亮了傅霜的沉静的脸庞,他已经睡着了,手紧紧抓着兰川的衣襟,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他微笑着,幻梦着,傅霜的身量慢慢长大,从牙牙学语到青葱少年。他似乎什么都变了,唯有那双眼睛没变。
别继续下去了,停下。他想醒过来,这样就不用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那梦境似乎如他所愿一般,停在了青年的傅霜倚在文人榻,手里拿着书的画面上。
只差一点梦境就要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他恍惚地坐起身,他意识还未回归,恍惚间瞧见有人坐在他床边的小榻上看书,和梦里的场景重合,兰川胡乱地呢喃道:“傅岁华!”
他瞧着那人轻巧地扔下书,站起身来,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他的脸庞,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兰川,轻声问道:“嗯?傅岁华?”。
兰川顿时如坠冰窟,那不是傅岁华,是百里澈。他揉了揉眼角无奈道:“一段孽缘罢了,不必在意,我还想问岳王殿下呢,你怎么在这。”
“你是本王的……”百里澈声音一顿,像是在思考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又坐回了小榻上,犹豫道:“……未婚妻……”,他的声音缓缓变得坚定:“你午膳都没吃我来看看怎么了,不来才可疑吧。”
兰川没说话,只望着百里澈的脸,百里澈这才认命道:“漱徽想见你,咱俩好像露馅了。”
兰川手上抱着薄被,无言地瞧着他。百里澈叹了口气,把方才扔下的书又捡了起来,这才道出实情来:“她知道你是谁。”
兰川忽略了百里澈拿反的书页,他终于觉得淑昭的名字有些熟悉了:“她是逼迫西兖割让三洲的那位?”
“你肯定猜不到为什么淑昭就打了一场胜仗就功成身退了。”说着百里澈的食指指向头顶:“父皇瞧不上她一介女流打打杀杀,她也瞧不上父皇另外两个儿子。”百里澈话锋一转扬着下巴,得意道:“但是她能瞧的上我。”
兰川闻言有些吃惊,他以为淑昭公主只是昙花一现,没想到背后竟是皇帝有意为之,只是这淑昭公主未免太有眼光了,居然瞧的上百里澈这个小废物。
“你自己跟她承认了?”
百里澈又把手里的书扔了,猛地站起来,他的白玉发冠碰到了青色的帷幔,将兰川的身影晃晃荡荡地掩饰了大半,百里澈逃避道:“唉,你不懂,要是阿蕤盘问你,你也过不了那道坎。”
兰川瞪了他一眼:“行,我知道了。”他拉开被百里澈弄掉一半的帷幔,他方才和衣而睡,只是头发有些许的杂乱。
榻的一旁就是梳妆台,兰川拂去衣袖和衣摆上的褶皱,越过百里澈,坐到了梳妆台上的小凳上。
眼前的铜镜被磨得雪亮,台面上还放着水红色的胭脂和画眉的石黛砚,铜镜里倒映着兰川的面庞,他看见角落里的百里澈看着他。
兰川的手越过胭脂盒,拿起了一只样式简单的木制发簪,随手将长发挽起。兰川的目光和镜中百里澈目光相及。
兰川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他的脸变幻着,看着美丽又诡异,最后停留在了挽春的模样。兰川心下一凛,开口道:“百里澈,我现在是谁?”
百里澈缓慢地靠近他,最后停留在他身后一尺远,他俯下身,看着兰川挽好的头发,坚定而缓慢地道:“你是兰川,兰息渡。”
铜镜中的脸缓慢地变成了他自己的样子,他终于在镜中瞧见了自己的脸,兰川喘了口气。百里澈的呼吸声还在他身后,他听见百里澈叹息般地开口:“要不你还是叫我濯缨吧,这是我的表字,你演的像一点。”
兰川发出一声嗤笑:“濯缨?这表字可真不像你。”
百里澈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道:“唉,当时我还没出宫呢,我母妃和父皇真的对我有所期待,他们也没想到我以后会和这两个字反着来。”
铜镜里的人嘴角微微勾起又落下,但是眼角的笑意没褪下,兰川像是被逗笑了似的“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演。”
百里澈听懂了他话里有话,一时也沉默了。
兰川偏了偏头,拉起自己落在脚边的白色衣袍,头也没回径直走向了在门口矗立的小丫头,将百里澈甩在了身后。
兰川在她身边停了下来,瞧着她低垂的眉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把头低下:“挽春姑娘,奴婢单字一个渺,挽春姑娘叫我渺渺便好。”
兰川微微颔首,笑道:“渺渺,带我去见淑昭殿下。”
渺渺朝百里澈的位置瞥了一眼,垂眸道:“是。”
兰川跟在渺渺身后,渺渺细微的声音传来:“公主殿下在花厅等候,挽春姑娘还请跟我来。”
从寝殿到厢房要路过一片花园,二月早开的花已经落败,有些花还没到要开的季节,花园里一片晚春凄凉景色,只有几棵柳树的新绿垂到了清浅的湖边,看着还像回事。
有几个侍弄花朵的佣人看着他们,手里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丫鬟佣人们瞧他的眼神也不算友好,兰川自然是理解他们的,除了百里澈离经叛道,还有谁家的皇室回娶一个乐女为妻,说出去都不够丢人的。
兰川不管这么多,只是跟着渺渺,渺渺似是感觉到了些许目光,回头道:“挽春姑娘不必在意。”
兰川没说话,却听渺渺继而道:“我也是岳王殿下救回来了的,我没挽春姑娘这么幸运,我出生在窑子里,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到了年纪后去做皮肉生意,是殿下把我赎回来的。”
渺渺也没回头:“我原本没有名字,是殿下给我起的名字。渺渺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倾诉积攒已久的话语:”殿下……殿下并传闻中那样,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兰川有些不知该做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的,渺渺,谢谢你。”
渺渺回头朝他笑了笑,轻快地说道:“淑昭殿下就在里面,挽春姑娘。”
兰川点点头,还没等他上前,门便被推来了,侍女探出头,轻声说道:“挽春姑娘,我们殿下有请。”
兰川拱了拱手道:“是。”他刚踏入殿内,门便关紧了,侍女守在门外。
百里汐隔了道屏风,听见了动静,说道:“不必行礼,过来。”
兰川垂着眸,嗅见了松烟墨的清香味。
兰川走近了方才看清百里汐的字迹,银勾铁画,和百里澈的字迹差不多,甚至比百里澈的字迹还要锋利些。百里汐平静的声音响起:“挽春……你会磨墨吧,来替我磨墨吧。”
兰川拿起镇纸边的茶杯向砚台里倒入少许的清水,瘦白的手指轻柔地拿起墨锭边缘接触砚池,灰色的墨迹和雪松的冷冽一起渗出,他在磨墨的沙沙声中缓缓开口:“公主殿下既然知晓,那便不用再唤我挽春了。”
百里汐有些许薄茧的手指紧握毛笔,墨香随笔锋渗入纸张,她笑了一声:“不叫你挽春,我也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她笑时手一抖,在素白的纸张上留下了一点晕染开的墨迹,在字迹中显得十分突兀。
百里汐在那滴墨迹上涂涂画画:“四哥只告诉我你是来保护他的,至于别的,我也管不了,他从小想法就很多。”
“他身边群狼环伺,想来平常人也保不住他。”百里汐放下了毛笔:“唉,我真是个拿剑的粗人,临摹不出来这样的好字。”
兰川抬眼瞧去,是《兰亭序》的拓本,正写到“俯仰一世”四字,那点墨水正好落在了“一”上一点,百里汐涂涂改改竟然变成了狸奴耳朵的形状,像是猫趴在“一”上。
兰川手里还在磨着墨,他轻笑道:“殿下巧思。”
百里汐和百里澈如出一辙的眸子含着笑:“哪里,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她话锋一转:“打仗可是忌讳这样的突发奇想。”
兰川控着手里磨墨的是速度,垂着眸回答道:“我并无用兵天赋,只晓得殿下差点打到西兖国都。”
“哈哈哈哈。”百里汐豪爽笑道:“怎么会,你父亲是前朝兰封大将军,你兄长又是在绝境镇守临州十日的兰槿,你怎会不懂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