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不在对岸》灼灼如意

9、第 9 章

　　堂哥的婚礼定在了端午节。顾岚头一天回了家，是顾爸爸去车站接她的，那段时间顾爸爸正好在家里。顾岚和爸爸很少单独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待着，此刻顾爸爸在驾驶座开着车，顾岚在副驾坐着，两个人谁也没说话，顾岚上下翻着手机，虽然手机里没有什么新鲜事。

　　顾爸爸开口了：“车上人多么？”

　　“有点多，端午节嘛。”

　　“嗯。”

　　两个人又沉默了。

　　顾岚挑起了话题：“我哥结婚怎么突然就结婚了？”

　　顾爸爸倒是笑了：“也不突然了吧，毕竟25了，也该成家了。”

　　顾岚心里翻白眼，25岁又不是什么重要节点，怎么到了这个年纪，就着急忙慌非要结婚，就和结婚有什么好处似的。她整整情绪，继续说道：

　　“嫂子哪里人啊？他们谈恋爱多久了？”

　　顾岚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话找话，顾爸爸一般不怎么在家，他眼里只有生意和挣钱，哪能知道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顾爸爸顿了顿，说道：“你嫂子是咱们省城的，城里长大的，是你哥的下属，听你妈说，也好了一年多了吧，你嫂子家也催着，咱们这里是小地方，25岁结婚已经很晚了。”

　　“哦。”顾岚回答。

　　她也不想再问了，她怕像上次和她妈在电话里一样，一聊到这个话题就又开始让她回家了。她心里很烦，自己18岁之前都在老家，他们俩一个打牌一个在外，大学四年甚至一次都没有来京城看过她，找工作都是自己想办法，她有很多个需要家人在身边的时刻，他们俩一次没有出现，她已经对依靠父母这条路失望了。

　　现在，一个张口要她回家，一个话里话外全是试探，她搞不清楚她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遂了他们的愿，回了老家，他们又能给自己提供什么出路呢？堂哥如此优秀，京城211毕业生，回到老家也只去了一个国企的三级公司，且都要从基层做起，她的父母，又能为她找一个什么工作？到头来还不是要靠她自己？

　　她不说话了，顾爸爸看她不说话了，自己也不张口了，毕竟从小到大，和女儿也没有怎么推心置腹说过话，现在说点什么总也开不了口。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车开到了家门口。

　　顾爸爸把顾岚的行李拿下车，开了门，顾妈妈去婚宴上帮忙了，顾岚拿着行李回了自己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和她上次过年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床单是换了的，顾妈妈喜欢家里干干净净，即使顾岚不在，也会定时更换床上用品。顾岚的电脑桌上摆着顾岚的书，墙上贴着顾岚的照片，她看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年冬天，顾岚8岁，舅舅结婚，一家人去参加婚宴，照片里爸爸妈妈坐在椅子上，顾岚坐在他们脚边。顾妈妈穿着红色的中式外套，黑色的阔腿长裤，头发落到肩膀上，厚厚的。顾妈妈脸型消瘦，丹凤眼，笑起来很美，顾爸爸留着平头，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一脸严肃。两个人都双手护着坐在他们中间的顾岚，顾岚穿着妈妈新买的一身红色格子小洋装，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笑开了花。

　　顾岚忽然意识到，顾妈妈也是个美人，那会儿她还那么年轻，还不到30岁，红色的衣服衬着顾妈妈的脸很白很白，不化妆的脸却显着轮廓清晰，下巴尖尖的，笑起来很像那个年代的港星，这么美，她却不自知。

　　顾岚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顾妈妈手很巧，喜欢自己做裙子，其中有一条无袖的白色连身裙，顾妈妈最喜欢。那件衣服上印满了黄色的小鸟印花，腰身被剪裁的恰到好处，裙子长度在膝盖处，露出顾妈妈白皙的健康的小腿，走起路来，裙摆一晃一晃的，顾岚在后面跟着，羡慕极了，想象着自己长大后穿裙子的样子。

　　后来，顾妈妈就很少穿裙子了，她穿上了裤子，衣服的颜色也从鲜亮的黄变成了沉闷的黑和灰。她开始打牌，变得世俗，变成了妇女，不再灵动，顾岚心中的那一抹黄色，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顾岚想着想着竟然有些伤感。

　　有没有可能，年轻时候的顾妈妈，也和顾岚一样，有着热烈而炙热的生命，也想要做一只飞向远方的鸟，而顾岚没有见过呢？

　　想着，顾妈妈推门回来了，顾爸爸去了婚宴上，告诉顾妈妈女儿回来了。顾妈妈还是想女儿的，自从女儿去上大学以后，顾妈妈对女儿的思念开始泛滥，本想着毕业后女儿就回老家，现在自己在京城找了工作，上次自己说了那么多，女儿有点不高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仿佛一大声说话，有些东西就会碎掉。

　　顾妈妈看到顾岚在房间里，轻轻说了声：“路上没有来得及吃饭吧，我给你做点，想吃什么？”

　　顾岚从刚才的思绪里走出来，转身看到脸上挂满兴奋却克制着的妈妈，一股酸楚从溢上喉咙里，眼眶瞬间红了。顾妈妈站在门口，离顾岚有点距离，她见顾岚不说话，以为顾岚还在生自己的气，也不想自讨没趣，悻悻地说：“那我给你做碗面吧。”转身去了厨房。

　　顾岚没有说话，她在克制自己，她不想自己的脆弱展现在妈妈面前，她习惯了在父母面前隐藏情绪，她使劲呼了一口气，把快到眼眶的泪水憋下去，走出房门。

　　“行，正好我想吃了。”

　　刚转过身的顾妈妈听到顾岚的话，回头看了顾岚一眼，笑了。

　　吃完饭的顾岚和顾妈妈一起去了酒店。她堂姐，也就是堂哥的亲姐姐，结婚的时候，她在外上学，没有来得及回来参加婚礼，这次堂哥的婚礼，算是她成年后头一次参加婚礼。小时候的她对婚姻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男女结婚是必须的，直到她渐渐长大，开始意识到，婚礼上交换戒指的双方也是会恶语相向的，也会举刀的，也会常年分隔两地的，她对婚姻的意义产生了一次次怀疑。

　　堂哥的父母是她大伯父大伯母，儿子要结婚，老两口非常高兴，在酒店里张罗东张罗西，一会儿问摄制组准备得怎么样，一会儿问酒席宴席的情况，一会儿安排接亲的车辆。顾岚小时候经常去他们家玩，老两口对顾岚也算疼爱，看到和顾妈妈一起走进来的顾岚，连忙问道：

　　“岚岚，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在家里吃了口饭就过来了。”顾岚如是说。

　　“回来好啊，正好给你堂哥帮帮忙。我们也很想你啊，大半年没回来了，你也不想家。”

　　顾岚尴尬地笑笑：“没有啊，大伯父大伯母，那一阵儿正巧赶上毕业找工作，也没回来，这不堂哥结婚，我赶紧回来了。”

　　“真快啊，你都毕业了，当时你哥毕业没在京城留下来，你倒是在京城找到工作了，在哪里工作啊。”

　　顾岚回答：“在一个事业单位，做部门助理。”

　　老两口一听，先是惊讶，后来一听部门助理，脸色缓和下来：“挺好挺好，事业单位稳定，助理事情也不多，女孩子嘛，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堂哥的爸妈是做生意的，因为业务做的时间早，在当地也算垄断生意，小有名气。顾爸爸本可以仰仗自己的哥哥，谋个一官半职，但他高中毕业后，一直没在本地，而是自己到处找生意，顾岚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此刻，顾岚在大伯父大伯母的话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令她感觉到一阵的不舒服。顾妈妈察觉到了，女儿在电话里可以因为不舒服直接挂断她的电话，此刻出于对长辈的礼貌和尊重，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话。

　　顾妈妈对于大伯父大伯母的语气是了解的，她赶紧说：“嗳，岚岚，你堂哥在那儿呢，你过去和他聊聊天吧。”

　　顾岚知会，和大伯父大伯母点点头，朝着堂哥走了过去。

　　堂哥坐在酒席最中间的桌上，对面是做舞台搭建的工人在忙忙碌碌，他偶尔指挥一下，看到顾岚过来，招招手。

　　“岚岚，什么时候回来的？”

　　“堂哥，我刚回来的。”

　　“嗯，工作怎么样了？”

　　“找了个工作，先做着吧。”

　　“嗯，好好工作，京城挺好的。”

　　“嗯。”

　　两个人沉默了。这种情况在顾岚眼里很正常，她堂哥一直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她上大一的时候，她堂哥大四，已经确定了毕业回家，别的同学都在找工作的时候，堂哥的时间相对自由。

　　他经常去顾岚学校看她，在他们的大家族里，除了自己亲姐姐外的，顾岚是家族第二个女孩，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小时候顾岚就经常屁颠屁颠的在他身后跟着，他也很疼这个小妹妹。顾岚和她堂哥两人在餐厅里坐着，堂哥简单几句，询问下顾岚的学习情况，说两句俩人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吃着。

　　顾岚想起，有一次顾岚想去看一个话剧，里面有个角色是她特别喜欢的演员出演的，但她没有多余的钱，她也不想找顾妈妈要，她知道顾妈妈一定不同意，在顾妈妈眼里，话剧什么的都是浪费钱的，没什么可看的。堂哥得知后，给她打了1000块钱，足够她买一张靠前的座位。

　　她收到钱的时候感动哭了，给他堂哥打电话，电话接通，又不知道说什么，俩人就一直沉默着，还是堂哥开了口，堂哥说：“顾岚，青春只有一次，想去就去吧。”挂了电话的顾岚哇的一声就哭了，吓得隔壁的宋素素直接跳上顾岚的床，问她怎么了。

　　几年过去，那个对顾岚说‘青春只有一次’的堂哥就要结婚了，顾岚想问问，他的青春呢？

　　五阿哥终于要娶小燕子了。

　　婚礼上，顾岚见到了她的嫂子。

　　嫂子个子不算高，瘦瘦的，很娇小，头发盘起来，画着精致的妆，眼睛细细长长的，站在舞台上，保持着客套的笑，‘就是个普通的女孩’，顾岚心里想。新人敬酒的时候，堂哥堂嫂走到了他们那桌，一个一个敬酒，等走到顾岚身边，顾岚腾地一下站起来，她想表示下友好，她是记得堂哥的好的，理应爱屋及乌，她举着酒杯，说道：“祝哥哥嫂嫂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说罢，她凑近嫂子旁边，眼睛看着堂哥，说：“嫂子，要是我哥欺负你，你和我说，我们一起帮你收拾他。”

　　堂哥看着顾岚笑笑。堂嫂也笑笑。一桌的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顾岚抬起酒杯，酒水入肚，凉凉的，辣辣的，真不好喝。

　　堂哥堂嫂又去敬其他人了，顾岚看着新人，堂哥不爱说话，新嫂嫂也不爱说话，这样的婚姻会幸福吗？

　　五阿哥，到底是娶到了小燕子吗？

　　顾岚觉得自己想多了，嗨，谁知道呢。

　　参加完婚礼，第二天顾岚就启程回京了。

　　顾妈妈和顾爸爸一起送顾岚去的车站，那是顾岚小时候盼望了无数遍的场景，爸妈手拉手一起送她上学。

　　在她22岁的时候，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