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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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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翳在屋子里转了半圈,发现这房子虽小,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日常的桌椅板凳,就只有几个木盆,一张渔网。
看来这位老村长,生前是位节俭之人。
他随手整理着床铺,给金雕搭了个简单的窝,将它抱进去,自己也顺势坐到床上。
忽觉铺盖底下有一物硌得人生疼,忙重新站了起来,伸手摸进去,只摸到一个硬邦邦巴掌大的事物。
拿出来一看,是一只雕成雌性鲛人状的木雕。
那只木雕雕工甚为粗糙,用的只是最普通的木料,身上已经有些发黑,但触手光滑,看得出是长年被人摩挲把玩所致。
唐翳暗想:这位老村长大抵是日夜思念自己的妻子,所以才雕了这个木雕,想让它日日陪在自己身边。
他站在那里出了会神。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在看什么?”
唐翳忙拿着那木雕,转过身去:“师伯,你看。”
绝尘子接过木雕看了两眼:“鲛人木雕。虽不精致,倒也真实。想来那老村长的故事是真的了。”
唐翳轻道:“老村长的故事与东莱城内海神的故事相似度极高……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明明是自己的妻子,见面时却不认得?老村长如此情深,为何之后只愿躲在岛上,不再出海去见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纵然是鲛人,也可以接到海岛附近相互陪着,这样不是日日都能见着么?”
绝尘子挑唇笑道:“你不明白?”他脊背往窗台上一靠,“你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就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是真实可靠的。”
“为什么?”
“你可知老村长的妻子,为何变成了鲛人?”
唐翳茫然摇头:“不知。”
“你可记得,那位阿惠姑娘提过,老村长和他的妻子,均是出海捕鱼的能手。事实上,那次海难,袭击他们的不是大鱼,而是鲛人。鲛人除落泪成珠,鱼尾有愈合创口的奇效外,胸前热血还有一种特殊的功效。倘若有人,刺破它们的胸口,取其胸前热血饮下,就会变成鲛人。所以我猜,当年老村长的妻子便是拼死搏斗,咬破了袭击他们的鲛人胸口,所以自己也变成了鲛人。”
唐翳听他描述,只觉不可思议:“可是,鲛人为何会袭击渔船?他们难道不是性情十分温和的一族么?”
绝尘子微微一哂:“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你在典籍上看到它擅歌声,容貌秀美,就自然而然认为它脾性温和。实际上氐人族表面上虽与人类互不干涉,暗地里却是各种小动作不断。鲛人嗜肉,力气极大,脾气暴躁,又能引发大雾,掀起风浪,歌声更有惑人心神的本事。袭击渔船,将落水渔民拖到海底吃掉是常有之事。况且,世人只当鲛人鱼尾人身,上半身是与常人无异,实则根本不是。已成异族,模样又怎么可能还和人一模一样?再有,鲛人歌声曼妙,声音洪亮,却不善言辞。这便是为何,老村长一开始根本无法认出自己的妻子的原因了。”
唐翳满脸震惊:“那……老村长的妻子变成了鲛人,岂不是……”
“她原是个普通人,变成鲛人却仍保留了常人的心性,为过往渔船护航,确实不易。这种由人类变成的鲛人,在氐人族内是最低的一等,必不能见容于族人。更何况,她时常为过往船只护航,无疑更加惹怒附近打野食的鲛人。”绝尘子幽幽一叹,“既不能见容于氐人族,又难以见容于常人,只能独自徘徊在深海当中,这样的日子,算来当真是难熬。”
唐翳默然听完绝尘子的讲述,静了许久:“若是我……真心待一个人,便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都会不离不弃的。”
绝尘子“嗯”一声:“你现在自然可以这样说。你不曾听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爱的人一旦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纵然半夜做梦也会被吓醒,到时候,你可还能做到不离不弃?况且,纵然你咬得下牙,不去在意色相外观,难道你身边的人不会因此将你当做异类?我倒觉得,老村长这样的做法,是在情理之中。他若是执意要将妻子留在身边,只怕他的妻子一天也不能活,就要被岛上之人当作异兽或是打杀,或是卖掉。”
唐翳默不作声,他忽然想到紫渊与毕方之事:紫渊师叔与毕方纵然不害人,天若宫的人照样不能容忍……可见,唉……
当日午后,绝尘子便自行活动起来,在岛上四处走动观察。
他嘱咐了唐翳不可跟来。
唐翳因见得此次出门所带的符箓甚少,喂了金雕一些拌了烈焰草的饲料后,便索性关起门在小木屋内画符。
金雕经过这一阵精心饲养,能喷出的火柱已越来越粗,翎羽也比之先前更有光泽,隐隐透出一层火光。
它着急向唐翳炫耀自己的本事,在屋子里跳上跳下,张嘴呼的一声,喷出道火柱,直熏得房梁漆黑。
唐翳吓了一跳,深恐它因此烧了房子,只得带着它往海滩上走。
他才听完了老村长的故事,心情颇为郁郁,路上刻意避开那些准备出海抓捕海人鱼的队伍。
金雕欢腾大叫,扑展着翅膀,飞掠出海平面,不时伸爪进海里,抓上一爪子。
又盘旋了几圈,它开始不满足于这样乱飞乱叫,瞅准了海面上浮起一个黑点,一路紧跟,猛扎进水里,勾住一条鱼,兴奋得咕咕直叫,飞回唐翳身旁。
它把海鱼丢到岸上,看到唐翳没有留意,又用尖锐的喙子推着那鱼,往唐翳身边凑。
唐翳见金雕抓了鱼,只当它自己要吃,拾起那鱼喂到它嘴里。
金雕甩头,将鱼打在地上,又仰起脖子,“咕咕”几声。
唐翳不悦的皱眉:“你只为玩耍,却可惜了这鱼。”
金雕抓鱼本是为了讨好唐翳,看他并没有如往日那样抚摸嘉奖自己,顿时委屈了,呼一声,吐出一道火柱,将那鱼烧成灰烬。
“你!”唐翳见状,怒了起来,拂袖道,“好好的一条鱼,你怎的就烧死它了?你既不爱吃鱼,放了它便是。怎么的也学会如此残暴起来!”
金雕咕一声,歪着头看着唐翳,也不知道他今日为何忽然生气。
在空中飞转几圈,自己反而不得其法,又撒娇似的扑入他怀里:“咕咕——”
唐翳被它闹得无法,“唉”一声长叹,伸手将它抱住:“你只当这时玩耍,可这鱼又何辜。”他平复了下情绪,用手细梳着金雕的翎羽,“雕儿,我从前只觉得妖类杀人,手段残忍至极,是恨极了他们,想着跟师父学艺,有朝一日,定要杀尽它们报仇的。但是现在看来,人有时候也很残忍啊……雕儿,你不是人,是不是也时常在看我们的笑话?”
金雕琥珀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唐翳看,忽埋首进唐翳的脖子里,不住来回蹭着。
唐翳被它弄得阵阵发痒,不禁笑起来。金雕体积渐大,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把将它提起,当下只是伸手摩挲着它的头顶:“雕儿,你这是在宽慰我吗?”在它身上又轻抚几下,唐翳随手捧了捧海水,“闹了半日,也渴了罢。来,喝水?”
金雕看到海水,马上扭头,连看也不看。
唐翳想起绝尘子曾说过海水是咸的,忍不住凑过去尝了口,果真是咸得发苦,又腥又涩,连忙吐了出来。
用袖子擦了擦嘴:“看来这海水,是真不能喝啊。”
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沙子:“雕儿,我们回去罢。”
当天夜里,阿惠又来过两趟,送了些鱼干海货、油盐蜡烛过来。
绝尘子仍在外头四处踱步。
唐翳一个人在屋里待得无聊了,搂着金雕趴在床上,随手把玩着腰间的玉珏。
他脑子里仍是那个关于海人鱼的故事,又加上绝尘子的犀利分析,只觉得心头发闷的,提不起精神: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
他举着玉珏,迎着烛光照去。
玉珏透过烛光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晶莹通透。
“我现在要是给师父传讯,你说她会不会不理我?”
金雕“咕”一声,算是回应。
唐翳侧头看着它:“雕儿,你这么叫法,是觉得师父会理我呢,还是不会理我?”
金雕:“咕咕。”
唐翳坐直了身子,将玉珏合在手里,用力搓了搓:“这样,如果你觉得师父会理我,就叫一声,如果觉得她不想理我,就叫两声。”
金雕:“咕咕咕,咕咕咕。”
唐翳拉下脸,抬手在金雕头上轻敲了下:“好吧,我就不该问你。”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好一会的烧饼,终于忍不住坐起来,“师父要是不理我,就证明她在忙,那也没什么……我又在担心什么?”
把心一横,将一指真气渡入玉珏当中。
然后,他整个人就紧张起来,忐忑不安的看着玉佩上的反应。
隔了有会,只见玉珏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唐翳失望的垂下头:“好吧,师父果然没空……”
突地,玉珏叮的一声,亮了起来。玉身呈现出半透明状,浅色的光晕,宁静祥和。
师父愿意理我了!
唐翳强行抑制住心头的狂喜,双手颤抖抓住玉珏:“师父,你听得到我在说话吗?”他四周看了眼,“师父,我现在跟师伯在海边,我头一次见到海,原来海水是咸的。师父,你过得好不好,我有些想你了……”他平日里见到沈缨,总是恭敬小心,不敢表现得太过亲近。此刻因见不到她的面容,反倒轻松自在,一下子说了大串的话,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忽见玉珏上的光芒陡然一熄。
唐翳愣了愣,随即想到:我一下说了那么多话,师父定是嫌我烦了……十分失落的放下玉珏。
玉珏突地又是一闪,上面盈盈飘出几字:增广见闻,留心为上。
师父回我了!唐翳捧起金雕的脑袋,用力揉了揉:“嗯,我会的。师父,师伯出去看海了,他不让我跟着,大概是在准备着出海的事宜。师父,我今天听了一个故事,觉得心里好难过。”
隔了一会,玉珏上又飘出两字:何事?
唐翳暗想:师父不喜欢说话,倒是愿意写字。试着用真气,在空中划了几笔,字迹却是一碰即散,做不到像沈缨那样,将真气凝成字符。只得絮絮叨叨,将这两日见闻说了一些,末了又补充一句:“师父,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烦了吧?”
他说完,静心等待沈缨的回复。
这一次,玉珏上倒没再飘出字来,只是传来一张纸,纸上画了一张符,旁边又写了一串咒诀。注解写道:翻海印,用之可在水下吐纳呼吸。
唐翳接过那张纸,细读了上面的字:师父是在教我,出海时要准备这样的符吗?是了,师父凡事总是想得很周到。
正要说话回应,又见玉珏中又飘出几字:凡事小心,以策万全。
“我知道了。”唐翳应声,又道,“师父,我一会就去画符。”
玉珏那边飘出个“好”字,光芒熄了下去。
唐翳等了有会,不见玉珏上再有反应,心想:师父是要让我安心画符。
虽有些意犹未尽,却仍是稳下心绪,翻找出朱砂和符纸,依着沈缨图纸上所教的方法开始画符。
刚开始几次,不是落笔不顺,就是真气运转不畅,没等篆文写完,符纸自己先烧了起来。
试了十来次之后,符纸上的朱砂终于一亮。
成了!
唐翳轻出口气。
他曾在天若宫藏经阁中读过,知道这种叫作翻海印、天罡印之类的篆文,在符箓中已属中级,想着自己现在竟能将中级符箓也成功画出,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又连画了好几张,方才搂着金雕,心满意足的睡去。
当天夜里,绝尘子记录完海上所有的水流和风向,掐指定位好明日出行的方向,回到房中,便看到唐翳搂着金雕,微翘着嘴,睡着跟小猫儿似的,不觉好笑:这小家伙,独自待了这一下午,此刻反倒做起美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