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夭猫的尾巴

69、第 69 章

　　金雕扇动翅膀，带起一股强烈的气流，卷起满地沙尘。
　　在沙地上相互纠缠抢夺的人惨叫声顿起。沙子钻进人的眼睛、口鼻当中，痛痒难当。
　　然后，唐翳催动真气。
　　驼峰上的云英剑受到感召，化作一道白光，飞入他的手中。
　　唐翳撤了护盾，御剑升空。
　　商队中的人仍在拼死顽抗。
　　唐翳捏紧了手中的青木灵符：“商队的朋友，你们退到一边，我……我来对付他们！”
　　商队的人骤然听到个少年的声音，抬头，只见唐翳御剑乘风，在空中飞旋，惊诧之余，对他的本事又信服了几分，手上的动作放慢了。
　　开始有人丢了行李，往边上跑。
　　这举动显然具有感染性，一个人出来，接着便有两个，三个……
　　那群劫匪骤见商队的人都跑光了，惊诧的抬头，只见唐翳单手持起印结，在上空御剑而行。
　　他喃喃催动法咒，手中的青木灵符往前一推。
　　霎时间无数青光耀眼，遍地黄沙中绿芒大盛，沙面不住的抖动，震出裂痕。
　　突地，沙丘当中塌下去一个大洞，紧接着，一颗参天大树拔起而起。
　　那些来不及逃窜的匪徒纷纷被挂到树枝上。
　　那树不断长高，瞬间已有二三十米。
　　匪徒们显然都被吓住了，个个面色如土，紧紧抱着身下的树枝，想要纵身下去，偏又都不敢。
　　商队的人已经看傻了眼，目瞪口呆站在原地。
　　树上，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妖术！……”
　　绝尘子朗声笑着，自帐篷里走出来：“如此眼拙，连我的小徒儿都对付不了，也敢来打劫，你们这些人，倘若没个教训，显然是不会学乖的。”
　　那匪首怒喝道：“你有本事只管来将我们千刀万剐！要皱一下眉，爷爷就不算条汉子！”
　　他这一声出，旁边马上有人喊道：“别听他的！高人……大仙……手下留情，我们跟他不是一伙的……”
　　“对对对，我们想活下去……”
　　绝尘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看来你手下的人可没有你这么有骨气。唉，你这个首领当得一点都不合格。”
　　“他不是我们的首领！”
　　“对……我们……我们其实本来不想这么做……”
　　匪首怒道：“你们！”他此刻半个身子悬在树上，虽十分恼怒，却也无可奈何。
　　唐翳御剑飞回地面，他头一次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回头对绝尘子道：“师伯，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绝尘子随手搭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人是你抓的，自然由你去处置。”
　　“可我……”唐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想说“送官府”，又觉得此处已是沙漠，这个做法肯定不现实。犹豫良久，他快步走到沈缨的帐篷面前，“师父，弟子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为好，特来讨你示下。”
　　绝尘子嘿声笑道：“小家伙，你还挺会讨好人。”
　　帐篷中静默片刻，传来沈缨轻“嗯”的一声。
　　她躬身自帐篷中走出来，目光先是在那参天大树上瞧了眼，又侧头看了看唐翳：“很好。”
　　绝尘子抱着胳膊，朝她挑眉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徒儿还是个热心肠。”伸手胡乱的揉着唐翳的头顶，“小家伙，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果然深得你师伯我的精髓，不错不错。”
　　唐翳：“……”
　　沈缨仰首，望向树上挂着的匪首：“你……”
　　她话还没完全问出口，匪首冷然打断：“你不必问了，我们不过是一群被上天抛弃和遗忘的人！”
　　沈缨不语：沙漠中的惯匪均知掳劫商队，要么一开始就立意要杀人，不留活口，要么就只拿走财物，留下水和食物。似这般一开始不敢伤人，却偏又要拿走全部的东西的做法，最容易激起人的反抗心理，这么看来，这些人理应是新手。
　　“人不弃则天不弃。你们自承是被上天遗忘的人，既然你们自己都不想活着，看来我也不必留活口了，倒不如就此替天行道。”沈缨漫不经心的说着，抬手拾起片裙摆，“此处风沙甚大，沙漠中亦不乏各种猛兽，选在这里动手，倒是连棺材也省了，岂不干净？”
　　她这话一出，其余人马上叫道：“别……女侠，仙姑饶命，我们都是迫不得已才走这条路……”
　　“是啊……我们也只是想活下去……”
　　匪首沉声喝道：“求饶又有什么用！与其那样如狗般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旁边马上有人反驳：“你孤身一人，死了当然痛快了，我还有老婆孩子……”
　　“对啊！你当初说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才让我们出来的！结果半年都没成一桩买卖，可怜我家中老娘……不知还撑不撑得住了……呜……”他说完，一声呜咽。
　　其余的人被他哭声感染，纷纷放声大哭起来。
　　那匪首吼道：“哭什么！”又朝沈缨道，“你要杀只管来杀我！留他们活命！”
　　沈缨脸色平静：“你们若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将大家都放了。”
　　匪首默然片刻：“你要问什么，问吧。”
　　“你们是什么人？”
　　旁边马上有人抢着道：“我们是月牙泉附近的村民，村子连年干旱，又时常有妖物袭击，我们迫不得已，为了生存，才会……才会想出打劫商队的法子……”
　　他这话出，唐翳不禁轻“啊”的一声。
　　绝尘子摸着下巴，与沈缨对望了眼：“果然么……”
　　村民又道：“之前，我们村子附近是一大片绿洲，也不知怎的，忽然闹起了妖怪。三年前，我们曾托人散布消息，希望请人来抓妖，结果却一直没有人来。村子里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之前上万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
　　沈缨问道：“村子环境每况愈下，你们也不思迁走？”
　　村民叹了口气：“哪里迁得走，村子外头妖物横行，之前想要出去的人都被吃了。我们这一队人，出来的时候是三百人左右，最后也只剩下我们这十七个了。如今村子里都是老人和孩子，大伙都指着我们在外头时不时能找着的一点食物活命。”
　　唐翳忍不住问道：“什么妖物这么厉害？”
　　村民道：“我们也不知道，妖怪每次出没都会卷起巨大风沙，根本看不清楚。”他语声微顿，“几位高人……我们真的只是想要活下去，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沈缨不再问，朝唐翳微点了点头：“昀昔，放他们下来吧。”
　　唐翳抬手撤了符箓：“师父，他们不就是……”
　　沈缨轻点了点头，将先前揭下的告示托在掌心：“我们接了你们贴出的驱妖悬赏令，特来收妖。”
　　领队的村民一怔。
　　绝尘子笑道：“虽然现在才赶来，是晚了点，但我们毕竟是来了。怎么，不列队欢迎一下？”
　　所有的村民都静了，静了半晌，才有人颤声道：“这……这竟是真的？真的有人来救我们？”
　　“这么说，我们还没有被抛弃？……”
　　这些人大哭大笑，相互拥抱在一起。
　　领队的村民显然也十分激动：“你们……你们若是能助我们除妖，恢复水源……我……我葛成功愿意把命交到你们手上！”
　　沈缨淡淡道：“我并不需要你的命，我只需要你们将妖物出现的经过详细告诉我。”
　　葛成功点头：“好！”
　　绝尘子将他们邀到一处角落坐下了，又随手分给他们一些水和干粮。
　　看到这些吃的喝的，村民们眼睛顿时发绿了，争先恐后抓起水囊猛灌，又狼吞虎咽的吞下几块面饼。
　　葛成功道：“我们村子挨着月牙泉，又临近楼兰，祖祖辈辈历来水源充足……生活一直很美满。直至十多年前，楼兰与北魏拓跋一族人开战，战事延续了大半年，忽然停了，再后来，楼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竟变成了一座死城……那时候，我们曾经有人因为好奇，跑进里头张望过，发现里面……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有死人枯骨……”
　　唐翳听他提到“拓跋”料想便是朱达之他们那一族，忍不住轻“啊”一声：“那是什么缘故？难道是北魏军队屠城……”
　　葛成功摇了摇头：“不是的。据说，是楼兰人为了赢得战争，不惜动用了禁术，借了阴兵，后来又不知受了什么诅咒，水源枯竭，人畜死亡……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他继续说着，“一开始，我们对楼兰之事并未上心……然则不想，这诅咒竟会传染。很快，我们村子也受到了相应的诅咒，村子里的水源越来越少。那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曾想过要外出寻找水源。但那些出去的人，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后来，不归的人越来越多，大伙才渐而明白，那些走出的人，是永远回不来了。过不了多久，村子附近的气候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不断有风沙。妖怪就是在这个时候，随着风沙一起潜入村子里头……吃人！”他说到这里，健硕的身子已开始颤抖，双手捏紧了拳头。
　　旁边一个村民接过他的话：“刚开始，妖怪还是每隔十几天才来一次……我们也不知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神明，便请出村里的长老来祭天，又托巫师将这里的事情散播出去，希望能够得到神的救赎……没想到这个举动反而惹怒了妖物，自此它几乎每隔一日便要来村里肆虐一番，而且每次必会带起风沙，也必然会杀人。我们想了很多法子，修围墙，钻地窖，均难逃一死。村子也因为沙尘肆虐，很快枯竭下去……我们这些人，是趁着妖物沉寂的时候拼死冲出去的，没想到一踏出村子就惊动了它……我们三百多人，全部冲出去之后只余下一百来人。之后往来输送食物途中又几次遭遇拿妖物袭击，最终存活下来，就只有我们几个了。”
　　绝尘子用手支着下颌：“听你们这么说，这个沙地里的妖物应当是有一定攻击范围的，离开它的范围，它进攻的力度就小了，所以，你们离村子越远越安全，越靠近村子，越容易遇袭，我说得可对？”
　　葛成功想了想：“好像是这样。我们这大半年在沙漠里活动，大概也摸清了它经常活动的小段范围……不过这些范围也不敢保证完全不变。”
　　沈缨点头：“可以活动，但是活动范围的推进却不算太快。”
　　唐翳沉吟片刻，小声问道：“它……是以木为灵的妖怪吗？”
　　绝尘子摇头：“不太像，木属性的妖物容易受地灵束缚，所以会以一个点为中心向四处进击，行动不会太快，而且必会显出本体，不可能一直藏在沙丘当中。听他们的描述，那妖物似乎十分灵活，倒像是被封印在了某个范围，随着封印破开，才一点一点朝外活动。况且，他们也说过，楼兰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倘若是木灵作怪，楼兰应该是在中心点，然而楼兰城被毁后，似乎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沈缨微蹙着眉：“若如你所言，封印的源头，会不会就在昔日的楼兰城？所谓的禁术与诅咒，指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封印？”
　　绝尘子悠悠叹了口气，双手撑到身后伸了个懒腰：“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楼兰巫术向来有些名堂，然而竟会因为动用禁术而至灭族，倒真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他坐直了身子，将手上沾的沙子全部蹭到唐翳背上，“依我说，我们不如进楼兰里头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那妖物的一些信息。”
　　村民忙道：“楼兰现在已是废城了，里头什么都没有。而且，现在要进楼兰，必然要经过那妖物的地盘，那地方很大，绕不开的……”
　　绝尘子说道：“绕不开可以飞。它若是真这么厉害，可以飞天遁地，我就服了。”
　　村民想起适才唐翳御剑飞行的模样，不敢再出声。
　　那妖物能不能袭击在天上飞的人，他还真是不知道。
　　葛成功在腰间牛皮袋上拿出卷兽皮：“这个给你们！”
　　沈缨不接，反问：“什么？”
　　葛成功道：“地图。这是我们这些人拼死跑出来后画的地图，上面标注了妖怪活动的各个地点。”
　　沈缨抬手一挡：“不必了。”她目光盯着不住跳跃的篝火，“我只担心……妖物不止一个。”
　　绝尘子拍着胸口道：“没事，有我在呢！”
　　沈缨淡道：“我是怕麻烦。”
　　绝尘子嬉皮笑脸道：“我知道啊。所以我说，有我在么。我在你身边本身不也是个麻烦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我这个大麻烦还要麻烦的。”
　　沈缨无语睨了他一眼：“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划开数张储物符，她将骆驼与大包干粮、几个大羊皮水囊的水，都留给了月牙泉的村民，思量片刻，又给了他们一包散碎的银子，指了个方向道，“这里一路东去，有个小镇，你们在镇上等我。”
　　葛成功看她居然能在一张小小的符纸里头取出这满地的物资，确信他们是有真本事的人：“你们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虽没你们这些本事，但是还有几斤力气……”
　　他话未说完，沈缨面无表情的打断：“我们不需要气力，也抽不出空照顾你。”
　　葛成功叫道：“我不需要人照顾！我完全可以……”
　　沈缨反问：“你可以保证在妖物来袭时全身而退？”
　　葛成功的话被堵住了，良久，才跪下对他们砰砰砰连磕三个头：“三位一路小心！只要三位能助我们重返家园……我……我葛成功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沈缨侧身避开他的跪拜：“我不能做这样的保证。我只除妖，至于被妖气侵蚀过的地方是否还能住人，这很难说。我是接了悬赏令来收妖的，你们既然出了价钱，我便做我应分的事，因此也不必谢我。”她说完，抬头辨了辨天色，“天已经快亮了，你们这一行人扰了我们一夜安宁，去跟商队的人道个歉，这便出发走吧。”
　　她这么说无疑就是在下逐客令。
　　葛成功站在原地，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唐翳伸手帮他们牵过骆驼，小声道：“葛大哥，我师父说话不好听，但是心肠很好。你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
　　葛成功吃惊的看了沈缨一眼：“这小姑娘……她是你师父？我看她年纪轻轻，顶多二十来岁……”
　　唐翳抱住他先前乘坐的那匹的骆驼，脸颊贴在它的额头上与它告别，然后才道：“她确实是我师父，你们赶紧走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葛成功点点头，领着众人朝那边商队躬身致歉。
　　商队的人倒是十分识相，也不曾多说什么。
　　天空很快开始泛白，初升的太阳并不太刺眼，宛若只没煮熟的咸蛋黄般，自漫漫黄沙中跳出来。
　　唐翳算了算时辰，这里由入夜到天明竟只有三个半时辰。
　　昨晚一夜由死到生，商队的人无心睡眠，早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
　　没想到沙漠的夜晚，竟可以短到这种程度。唐翳伸手揉了揉脸，让自己更加清醒些，忽见对面商队的领队走了过来。
　　他快步走到唐翳面前，对着他深深一揖：“小公子，昨夜蒙你出手相救，实在感激不尽。”他手里托着块红玉，“这块暖玉是我无意中寻得的，在冷天中颇有保暖的功效，这点粗鄙的东西，虽难入诸位的法眼，但也曾好几次在这荒漠寒夜中救过在下的性命，还请尊驾不要嫌弃，将收下它。”
　　唐翳忙站起身来，拱手回礼：“我只是举手之劳，阁下的暖玉既然有救命的功效，我自然是不能收下的。”
　　领队再三恳求，见唐翳执意不收，只得作罢，又道：“小公子如此高义，那在下就唯有早晚替几位祈福，祝三位一路顺遂，平安和乐。”
　　唐翳点头谢过。
　　商队浩浩荡荡，朝着南面进发，领队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最近北魏一带似乎是在招纳贤士，几位若是……”他话说了一半，立马打住，摇了摇头，喃喃道，“三位是方外之人，岂会与番邦为伍……”他自觉失言，又朝三人躬身一拜，方才跟上队伍离去。
　　绝尘子目送商队走远，长长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这笔买卖做亏了。哎呀，没想到你们师徒二人均如此高风亮节。一个送银子，一个拒厚礼，要知道我们这次行动的报酬可只有一百两银子。”
　　沈缨整理好身边事物，也不理会他说了什么：“我们御剑，先去楼兰。”
　　绝尘子自不会有多大意见，打了个哈欠：“要去最好也赶早，趁现在还不是太热。”
　　沈缨自掌中化出长剑，往空中一送，单手抓住唐翳的腰带，纵身而上。
　　长剑迅速升空：“走——”
　　“……”绝尘子仰头，看着半空飞快划过的白影，“也不用很么快……”
　　他扬手抛出拂尘，连连催动真气追到与沈缨并肩的位置。
　　唐翳低头看着脚下黄沙千里，一直连到天边，又抬眼看了看正东方正遥遥升起的太阳，恍然间竟生出种倒飞的错觉。
　　又飞出了好一阵，隐隐看到黄沙中有一座深褐色高耸而起的沙丘，旁边一弯如月般的沟壑环山而绕，沟壑当中的水源已然干涸，料想便是月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