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夭猫的尾巴

104、第 104 章

　　沈缨的脚步终于还是走了过来。
　　她已经换了一双鞋。
　　她的眼里，果然是容不得污垢的。
　　“我不是已经让人带话给你了么，为什么还要进来？”她的话一如既往的冷，只是在今日，彻底失去了冷漠背后藏着的一丝温情。
　　在门外哭泣的顾芫沅站起身来，赌气大声道：“我跟他说了，他不信！”
　　唐翳后背一僵，在听到沈缨声音的那一刻，他的眼泪终究没能忍住，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红着眼睛吃力的爬起来。
　　沈缨的身形挡住了小黑，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眼前又只剩下沈缨一个人。
　　他颤抖着双唇，他想喊她“师父”，却知道这两个字再不属于他。
　　她终究还是有了更好的弟子。
　　“我……非走不可了么……”唐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的血污，让它看起来如此丑陋。
　　“起来——”沈缨忽然出手，在他肋下一提，将他整个人提起。
　　唐翳没有防备，本能伸手反握住她的臂膀。
　　沈缨没有推开，只是保持这个有些突兀，却并不让他太难受的姿势，一步一步将他半扶半抱着带出门去，长袖拂动，顺势关了身后的门。
　　屋外，是微凉的夜风。
　　屋内，还留着一个人的泪痕。
　　“走吧。”沈缨轻出一句，声音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冷，手也并未有意识要从唐翳身上抽离。
　　“师……”唐翳唇角微动了动，改口道，“沈……道长……”
　　沈缨点头：“还想要说什么？”
　　“我……”唐翳用力擦了把脸上的血，“道长没有杀我……我，我能不能……”
　　沈缨直接打断：“不能。”
　　唐翳双肩颤动，如遭重击。
　　他用力按住胸口，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抑制住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
　　鲜血长流。
　　沈缨眸光一凛，捏住他的下颌。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
　　唐翳被迫松口。
　　沈缨低眉，望向他腕上的新伤：“疯了么？！”
　　“我……疼……”唐翳揪住自己的衣袖，失神跪坐在原地。
　　沈缨眼底暗光涌动，却终究没有说话，抬手合在他眼睑之上。
　　温暖和黑暗同时覆下。
　　唐翳不知所措的抬头。
　　柔和的白光弥漫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笼罩了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便似有一双温柔的手，仔细抚平了他身上的伤口。
　　唐翳熟悉这样的感觉，那是沈缨独门的治愈术。
　　这门治愈术，曾在他身上施行过好几次。
　　绝尘子说过，这样的治愈术会损修为。
　　白光敛去。
　　前尘往事却似打开了闸门，翻涌不止。
　　每一个片段，都格外清晰。
　　唐翳心头大恸，阖眼，泪水滴在沈缨的手背上。
　　他紧紧抓沈缨的衣摆：“师父，不要赶我走……”
　　他鼓起勇气，再次望向沈缨那双冰冷的眸子，试图从中找到最后一丝暖意。
　　“师父，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答应过我……”
　　沈缨伸手过去，似乎想扶他一把，动作却在半路止住：“……我不能再留你。”
　　唐翳牙龈咬出血来，咸得发苦。
　　他使劲抿紧了唇，不让血沁出来。
　　沈缨轻道：“你适才已在众人面前死过一次，这个镇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待了。”
　　唐翳没有说话，眸光黯淡下去。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捏碎了，却感觉不到痛。
　　留不住吗？……
　　即便豁出一切，还是留不住……
　　胸臆间一片哀凉，他含泪看着沈缨的背影许久，躬身下去，朝着她深深一拜：“我……明白了。道长昔日恩情，唐翳一生不忘，今后……但望道长日后平安顺遂，得偿所愿。我……唐翳一定早晚不忘，为道长念经祈福。”
　　沈缨默然不语，在他额头即将重重磕到地上之时，却及时伸手一拦：“你东西都收好了么？”
　　唐翳凄然摇头：“唐翳身无长物，所有的，不过都是昔日道长所赐……”
　　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沈缨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转身步入唐翳的卧房，隔了有会，提出个满满的包袱，“里头的东西我都收进去了，你拿好。走的时候，带上金雕。”
　　唐翳深谙沈缨的性子，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是希望与他毫无关联。
　　颤抖着双手接过包袱，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
　　包袱跌散了，里头的东西掉了出来。
　　唐翳不敢抬头，胡乱将东西捡回去，忽然看到了个锦盒。
　　这锦盒里头装的是他在海市换来的梳子和那颗黑珍珠。
　　“沈道长……”他默默将锦盒送到沈缨面前，“这里面的东西……是我在海市选的，原本想要……恭贺道长芳辰，如今，怕是不能在当天送到了，你……还愿收下吗？”
　　沈缨接过锦盒：“有心了。”
　　唐翳竭力抑制住内心的酸楚，不让自己再哭出来，提起地上的包袱：“那……我走了。”
　　“夜路危险，公子不妨与顾姑娘结伴。”
　　顾芫沅不说话，身子却往唐翳的方向靠近了些。
　　唐翳轻点了点头，犹豫着还要说什么。
　　纵然非走不可，他也希望能在这个地方多留一会。
　　沈缨静静的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事：“手给我。”
　　唐翳一怔，仍是依言将手伸过去。
　　沈缨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在他掌心处画出串白色的符文。
　　最后一笔，斜斜拖行至他的小臂上。
　　随着这一笔的完成，符文亮出璀璨的光芒，漂浮起来。
　　唐翳下意识想要将它握住。
　　光芒却在空中散去，余下点点残影，最后不着痕迹。
　　唐翳诧异的抬头，望向沈缨，怔忪而茫然：“师父……？”意识到这个称呼错了，他颤声想要改口，“道……”
　　沈缨点头：“记住我说过的话，一路保重。”
　　看到这个符文，顾芫沅眼前一亮：“这不是……”
　　沈缨淡淡道：“顾姑娘，但望在我这里住的几日，不会让你太难受。”
　　顾芫沅认真的看着沈缨有会，像是恍悟过来：“没事……”伸手轻扯了扯唐翳的臂膀，“我们走罢。”
　　唐翳站在原地。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垂首看着自己的影子。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再次仰首，看了看天上的月轮，“月圆了……”
　　身后不远处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黑慢悠悠的走出来，看到沈缨手上拿着个锦盒，便伸臂将它扒拉下来，打开看了看。
　　啪的一声。
　　梳子被他失手掉落地上，上面的珠花摔断了。
　　他面无表情的把梳子捡起来，又看了眼，淡定的丢到一边。
　　“……”唐翳用力咬着牙，那一声断裂的脆响，像是响在他心里。
　　终是狠心背过身去，泪水在转身的刹那决堤而下。
　　一年零八个月。
　　他一步一回首，回望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叫家的地方。
　　直到整个院子完全消失在视野当中。
　　夜那么冷，风吹在身上。
　　金雕遥遥在天上飞。
　　它似乎已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哀哀的叫起来。
　　顾芫沅走在他身侧。
　　唐翳脚步蹒跚，毫无知觉的往前迈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空的，手也是空的……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又曾经以为，自己很幸运的获得了一切。
　　如今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幻影。
　　除了这凉夜的风，他依旧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过了今晚，生活就会回到原点。
　　从头再来。
　　原来……他还是只有一个人……

　　院门关上。
　　沈缨视线收回，将那片被小黑抓在手里的衣摆迅速抽走：“戏演完了，你离我远点。”
　　小黑仰头看着她，忽然挑开唇角，露出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邪魅笑容，缓缓说道：“何必这么冷漠，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那声音嘶哑，也不似一个孩童应有的嗓音。
　　“合作？”沈缨冷然笑道，“你未免高估了自己。”
　　小黑微眯着眼，笑起来：“你把他赶走，难道不是为了我？”
　　沈缨沉下脸：“你若还想我帮你，现在就滚远点！”
　　小黑悠悠的俯身下去，将那已经摔坏的梳子拾起来：“说起来，他毕竟是个孩子，也送礼物哄人都不会。这等俗物，也只配哄哄那些无知的女人。这番被赶出去，怕是伤心透了。”
　　沈缨漠然转身：“等此间事完，我自然会找他。”
　　“找他？”小黑眨着眼，“他不是杀人犯吗？”
　　沈缨冷眼看着他：“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蛇性本淫，你栽赃嫁祸，这件事我还未与你算账！”
　　小黑笑起来：“这话你可就误会我了。我虽好美色，但对那些庸脂俗粉却仍是看不上的。我不过是因为天劫将至，采阴补阳，让自己更有胜算罢了。所以这些女人，完事之后，我都用毒液把她们化了。再有，我可并没有栽赃，是你徒弟自己傻乎乎的冲进去想要坏我的事。不过也好，不就给你找了个借口让他先走么。不然天劫将至，以他和那丫头这点微末的道行，会被天雷轰成渣滓的。”
　　沈缨冷道：“这么说，我倒还应该谢你了？”
　　小黑唇角微挑：“谢倒不必了。我本来只想倚仗那丫头的神兽和你徒儿身上的转运符助我挡过雷劫，不过如今遇着你嘛，倒是深合了我的意。”他像赏花一般，围着沈缨踱了两圈，“你既然能驯服金雕，又能制出九龙泣血符，自然能助我渡劫成功。更何况你漂亮，又是半妖之身，等我完成渡劫升仙之后，倒是很愿意与你双修，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缨面容冷峻：“蛇妖，你可有听过四个字，叫痴心妄想。”
　　小黑目光一锐，随即展眉：“我叫玄修。此刻只得你我二人，你可以唤我的名字。”
　　沈缨淡淡道：“我向来以为，名字是只有人或者拥有人性妖类才配得上。”
　　小黑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怒道：“你不过一个半妖，竟敢如此轻贱于我！”
　　沈缨背对着他，步子优雅的往前走着，却在登上台阶的瞬间霍然转身，白衣如莲一般飞绽旋舞而起。
　　她清冽的双眸聚起如针尖般的寒芒，身边的流光与剑气集结，无形的空气顿时被凝结成一柄柄有形的利刃。
　　利刃纵横交错，随着她真气的催动，形成八阵图。
　　沈缨身在阵中，整个人也化身为最凌厉的一支长剑：“蛇妖，你怎知我支开了我徒儿，不是为了现在就除掉你！”
　　小黑身后的影子蓦然暴涨，现出足有数十米的蛇形。他连退几步，周身黑雾腾起，发出嘶嘶声响，脸上的表情变得狞厉起来，黑色的蛇麟若隐若现。
　　突地，他收起浑身黑气，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他直视着沈缨，往前凑近两步。
　　剑光映在他的脸色，煞气森然。
　　“你的法力现在纵然比我高，但我要逃出去也并非难事。你那小徒弟如今想来还未走远罢，你猜我可能追得上？”他又往前两步，继续笑道，“即便我追不上，这县城当中那么多人，我若受伤，少不得他们得偿命！”
　　沈缨不答话，流云般的长袖倒卷，所有剑气齐发出去。
　　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仿佛也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旋转着笔直冲出。
　　这是天若宫最高的剑术造诣，人剑合一。
　　剑气凝在小黑的眉心处，突地消去。
　　沈缨身形朝后荡开数尺。
　　敛去浑身杀意，她白衣袅袅垂落，在夜色中宛若轻烟一片：“你大概也就这一点本事了。”
　　小黑自知这一局赌对了：“不论怎样，这点本事，能让你乖乖听话就成。”
　　沈缨眼底的颜色一冷：“你这是威胁我？”
　　小黑脸上露出个邪魅的笑：“我是妖，不懂得人类所谓的威胁不威胁。我只知道要取对我有利的东西，至于用什么方法，那不重要。”他施施然的踱了几步，“况且，我手上还有一个筹码。”
　　“半妖体质特殊，每隔五年便会有一日因体内阴阳之气失衡无法控制而化出妖形。最近你体内阴气与日俱增，我感觉得到你的化形之日不会太远。你此刻与我相斗固然能赢我，但也必会大损真元，届时，你便无法布阵隐藏真身。与其这样两败俱伤，倒不如你先来助我，到时候，我再来你助你，大家彼此获益，岂不是最好？”
　　沈缨淡道：“看来，你对我的事，倒还了解得不少。”
　　“当然。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便认定，你一定会帮我，因为你毕竟只是个半妖。只要你有人的感情，那便是你最致命的弱点！我纵赢不得你，要赢你周围的人，也很容易。反正你不帮我，我便是渡劫而死，横竖也有人抵命。”
　　沈缨点头：“很好。”
　　小黑侧头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沈缨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小黑笑道：“那就多谢了。”
　　沈缨折了枝紫藤花，将上面的灵气催发出来，驱散小黑适才释放出来的妖气。
　　“只可惜有一件事，你未必知道。妖手上一旦有了人命，纵然雷劫过了，心劫也难渡。”
　　小黑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之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喜好。你只需好好替我护阵，过了雷劫就是。我素来不怕什么心魔心劫。”
　　“但愿如此。”沈缨淡淡说着，眼底宛若古井无波。
　　抬手在空中飞快写下连串符文，反掌朝地面一按，白光耀眼，符文打入地上，继而一束光路冲天而起，整个宅院华光充盈。
　　浅色光芒自宅院四侧而起，向宅子上方的中心位置慢慢聚拢，形成个半球形的结界。
　　小黑脸色微变，身形朝上跃起，单臂化出把乌黑亮泽的刀，在结界即将合拢之际，硬生生将最后一丝未拢的间隙撑住。
　　居高临下，他满脸疑虑看着沈缨：“你想干什么？”
　　沈缨微仰着头。
　　虽是仰视，目中的冷傲之意却让小黑莫名有了种压迫感，疑心自己是不是遭了什么暗算。
　　“未免你再伤人命，我暂且将此处封闭，待你渡劫完成再开启结界。”
　　小黑冷笑一声：“你怕我杀人？”语气中是全然的不信任。
　　眼珠子转动几下，他化成长刀的半截手臂忽然变作黑雾在结界外飘散了。
　　然后，他身子缓缓飘落，任由结界合拢：“不过是忍着不去杀人而已，不杀便不杀，又能如何。”笑容带着几分得逞的狡狯，向沈缨摊开双手，“如你所愿。”
　　沈缨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头也不回，走回自己的房间。
　　扬袖关了木门，她随手拿过一张白纸，写下“分魂之术”四字，尔后伸掌在上面一抹而过，字迹化作黑色的蝴蝶，纷纷散去。
　　“自以为是。要渡心劫，魂魄不全，唯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