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沧浪行》雾锁千城

1、江湖客遇世家女

　　大周永和十二年春，江淮大旱。
　　云陌蹲在官道旁的茶棚里，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粗瓷碗边缘。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靛青短打，腰间悬着一柄用灰布包裹的长剑，剑穗上系着一枚已经褪色的铜钱。茶棚外尘土飞扬，三三两两的灾民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城里去。
　　“听说了吗？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两，昨儿个夜里在驿站被劫了！“隔壁桌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压低声音交谈。
　　云陌耳朵一动，手中茶碗停在半空。
　　“嘘——小声些！据说押送的官兵全死了，三十万两雪花银不翼而飞。知府大人今早下令封城搜查呢。“
　　茶碗重重落在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云陌丢下两枚铜钱，抓起长剑大步走出茶棚。阳光刺得他眯起眼，远处庐州城高耸的城墙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这位兄台留步！“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陌转身，见一白衣公子，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人二十出头模样，面如冠玉，眉目间却自带一股英气。
　　“在下宁弈，见兄台行色匆匆，可是为赈灾银两一事？“白衣公子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云陌挑眉：“你怎知道？“
　　宁弈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在下新任江淮道监察御史，正为此案而来。今日本打算微服私访查查案件，碰巧遇到仁兄，方才在茶棚见兄台听闻消息后立即动身，想必是侠义之士。如今官府人手不足，不知可否相助？“
　　云陌盯着那铜牌看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云陌，江湖散人一个。赈灾银子也敢动，这帮孙子活腻歪了！“
　　两人正要动身，官道尽头突然扬起一片尘土。八名锦衣侍卫护着一辆朱轮华盖马车疾驰而来，车前悬挂的青铜铃铛叮当作响。
　　“让开！“为首的侍卫厉声喝道。
　　云陌却站在原地不动，眯眼望着越来越近的车马。宁弈急忙拉他：“这是沈家的马车，快避开！“
　　就在马车即将撞上的瞬间，云陌身形一闪，竟单手按在了领头马匹的额头上。那匹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停在了原地。车帘被劲风掀起，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俏脸。
　　“何人拦路？“女子声音清冷，如珠落玉盘。
　　云陌抬头，正对上一双如墨玉般的眸子。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着月白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却衬得整个人如谪仙般清丽脱俗。
　　“沈小姐。“宁弈上前行礼，“在下监察御史宁弈，这位是云陌少侠。我们正要去查赈灾银两失踪案，惊扰了小姐车驾，实在抱歉。“
　　沈清歌——庐州沈氏嫡女，目光在云陌沾满尘土的手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赈灾银两？家父今早入府议事，正是为此事。二位既有心报效，不如随我一同前往府衙。“
　　云陌拍拍手上的灰尘，咧嘴一笑：“沈小姐盛情，云某却之不恭。“
　　沈清歌放下车帘，声音透过纱帘传来：“宁大人请上车。至于这位...侠士，恐怕要委屈你骑马了。“
　　宁弈尴尬地看了云陌一眼，后者却浑不在意，一个翻身就跃上了侍卫让出的马匹：“正好，我这人坐不惯那金丝笼子。“
　　车队重新启程，云陌策马跟在马车旁，透过纱帘隐约能看到沈清歌端正的坐姿。他忽然压低声音道：“沈小姐，你们沈家世代经营漕运，这次赈灾银两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
　　车内沉默片刻，沈清歌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云陌漫不经心地用剑柄挠了挠后背，“三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劫匪得手后总要运走。若是陆路，沿途关卡必有记录；若是水路...“
　　“是水路。“沈清歌打断他，“银两从京城沿运河而下，本该在庐州码头交接，却在昨夜子时离奇失踪。押运的十二名官兵全部遇害，尸体今早在下游十里处被发现。“
　　云陌吹了声口哨：“有意思。沈小姐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沈家也参与了押运？“
　　车帘猛地被掀起，沈清歌冷冽的目光直刺过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云陌耸耸肩，“就是觉得奇怪，这么重要的银两，怎么偏偏在沈家地盘上丢了？“
　　“云兄！“宁弈从车窗探出头，脸色严肃，“慎言。沈家世代忠良，沈老大人更是当朝户部尚书，怎会与此事有关？“
　　沈清歌放下车帘，声音冷了几分：“无知莽夫。“
　　云陌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沈小姐骂得好！我本就是个粗人。不过粗人有时候看事情反而简单——谁得益，谁嫌疑。“
　　车队驶入庐州城门，守城士兵见到沈家旗帜纷纷行礼让道。云陌注意到城墙贴着缉拿江洋大盗的海捕文书，画像已经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额角有一道疤痕。
　　府衙前，知府周大人正焦急地踱步。见到沈清歌马车，连忙迎上来：“沈小姐可算来了！令尊正在后堂与诸位大人议事...“
　　他的目光落在随后下马的云陌身上，眉头一皱：“这位是？“
　　“江湖游侠云陌。“沈清歌淡淡道，“半路遇到的，说是能协助破案。“
　　周知府上下打量云陌寒酸的装束，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恐怕不妥吧？此乃朝廷要案...“
　　“周大人。“宁弈亮出腰牌，“本官奉旨查案，这位云少侠是本官特意请来的帮手。“
　　周知府脸色一变，连忙行礼：“下官不知御史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快请进！“
　　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后堂。堂内檀香缭绕，五六位官员围坐一堂，主位上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沈清歌的父亲、户部尚书沈砚。
　　“清歌来了。“沈尚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云陌时略一停顿，“这位是？“
　　不等宁弈介绍，云陌已经大步上前，抱拳行礼：“晚辈云陌，见过沈大人。听闻赈灾银两被劫，特来相助。“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哦？云少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云陌环视堂内众人，咧嘴一笑，“就是想问问，三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在各位大人眼皮底下不翼而飞了？“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拍案而起：“放肆！哪来的江湖草莽，敢在此大放厥词！“
　　沈清歌站在父亲身侧，冷眼看着云陌。这人粗鲁无礼，行事莽撞，偏生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李大人息怒。“沈砚抬手制止，目光却未离开云陌，“云少侠话糙理不糙。此事确实蹊跷，银两在进入庐州地界前一切正常，交接前夜却突然失踪。押运官兵竟无人察觉，现场只找到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枚漆黑的羽毛，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云陌瞳孔微缩：“玄鸦羽。“
　　堂内骤然安静。沈砚缓缓点头：“云少侠认得此物？“
　　“听说过。“云陌收起嬉笑神色，“'玄鸦'是江湖上一个神秘组织，专接各种见不得光的买卖。据说他们每次行动后都会留下一枚特制的鸦羽作为标记。“
　　宁弈皱眉：“如此说来，是江湖匪类所为？“
　　“未必。“云陌拿起那枚羽毛在指尖转动，“玄鸦接单有个规矩——只认钱不认人。背后雇主是谁，才是关键。“
　　沈清歌突然开口：“父亲，女儿以为应当从三个方向查起：一是查近日有无大批银两流动；二是查押运官兵接触过什么人；三是查这枚鸦羽的来历。“
　　云陌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思路如此清晰。
　　沈砚赞许地点头：“清歌所言极是。宁御史，你以为如何？“
　　宁弈拱手：“下官完全赞同。此外，下官建议即刻封锁江淮各水路要道，严查出入船只。“
　　“那就有劳宁御史统筹此事。“沈砚起身，环视众人，“赈灾银两关系数万灾民生死，务必在七日内追回。否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云陌一眼，“朝廷震怒，恐怕不少人要掉脑袋。“
　　议事结束后，云陌独自站在府衙后院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处城墙发呆。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清歌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陌回头，夕阳余晖为沈清歌镀上一层金边，她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
　　“云陌，江湖游侠，不是早就说过了？“
　　“普通江湖人不会一眼认出玄鸦羽。“沈清歌逼近一步，眼中锐利如刀，“更不会对朝廷赈灾如此上心。“
　　云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沈小姐这是在怀疑我？“
　　“我只是不明白你的目的。“沈清歌微微抬着下巴，“你若真有心相助，就该坦诚相待。“
　　“我的目的很简单。“云陌突然转身，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歌，“三十万两赈灾银，够买多少粮食救多少人？如今被人劫走，灾民怎么办？“
　　沈清歌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一时语塞。
　　“沈小姐出身高贵，大概没见过真正的饥荒。“云陌声音低沉下来，“我见过。饿极了的人会吃树皮，吃泥土，甚至...“他顿了顿，“易子而食。“
　　沈清歌脸色微白，却倔强地没有后退：“正因如此，我们更要谨慎。万一你是...“
　　“万一我是劫匪同伙？“云陌忽然笑了，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她，“看看这个。“
　　那是一块磨损严重的木牌，上面刻着“忠勇“二字，背面是一串编号。
　　“这是...“
　　“五年前西北军身份牌。“云陌收起笑容，“我曾经是个小兵，亲眼看着同袍饿着肚子打仗。如今见不得灾民受苦，这个理由够不够？“
　　沈清歌接过木牌细细查看，神情渐渐缓和。她正要开口，宁弈匆匆走来：“二位，有发现了！仵作验尸时在一个官兵指甲缝里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片撕碎的纸角，上面隐约可见半个红色印记。
　　云陌和沈清歌同时凑近查看。沈清歌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我们沈家的私印！“
　　三人面面相觑，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暮色四合，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