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逢春》余一天

1、葬花吟

　　很多年我都在想，或许命运早就在暗处标好了价码，我用整个童年的颠沛，换了一个沈乐识。

　　　————题记

　　十三岁那年，父母说送我到乡下养病，说好听是养病，说得不好听是弃养。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和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就此掐断。

　　他们没良心地抛弃了我，又有良心地塞给陌生人一笔钱。
　　父亲为了维持他那副体面人的假象，堆着笑敷衍地介绍说是远房亲戚，母亲则站在另一边，冷眼旁观，一句话也没说。
　　我搞不懂父母为什么在我明白什么是爱恨的时候抛弃我。

　　后来我总记不清那天的细节，只记得破旧行李袋勒进掌心的疼，记得低矮瓦房前蒸腾的热浪，记得那个从门里走出来接我的女人。

　　她很瘦，像一根被晒褪色的麦秆，她用那双枯槁的手接过我的行李。

　　她看着我笑了笑，我竟莫名松了口气。

　　“叫我李姨就好！”

　　我点了点头，“李姨好。”

　　“马上就开饭了，我带你去认认房间。”

　　我说好，然后默默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这个不大的家，泥巴围成的小院里种满了蔬菜，青翠欲滴。

　　地板是泥土的都没有封水泥，房间却比我想象中干净，里面有两张木床，一个掉了漆的衣柜，还有一张小书桌。

　　“家里条件有限，只能委屈你和我家那丫头挤挤。”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至少，我不必再像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被辗转丢来丢去了。

　　李姨先走了，我蹲下来打开行李，屋子里唯一的衣柜半开着门，里面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我行李不多，没几分钟就收拾完了，我坐在床上，看着床头贴着的奖状。

　　我知道了房间主人的名字，她叫沈乐识。

　　名字好听。

　　“乐识，跑慢点。”

　　李姨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乡音特有的上扬尾调。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阵夏日里突如其来的雨。

　　我与沈乐识，相遇在这里。

　　她性格开朗，招人喜欢，明媚的如同一缕阳光。
　　我这么挑剔的人，竟不嫌她吵闹，大概命中注定，她要做我的家人。

　　“你就是新来的女孩吗？”
　　“太好了。”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又多了一个妹妹。”

　　走进房间，她躺在我旁边和我介绍她的战绩。
　　她成绩不算好，占了性格的原因，当了班长，每次优秀班干部都有她。

　　话题从月考扯到一些小事，又扯到我身上。

　　她说话很跳跃，叽里咕噜的说。
　　我没有插话。

　　她问我就答，不问我就听。

　　“我比你大一岁。”
　　“哦哦！这样啊？”
　　“那你还不是比我小，小来这个家里，所以还是妹妹。”

　　“这是什么歪理……”

　　“事实，以后我罩你。”

　　她大大咧咧的。

　　“哦！”我回得冷淡，不想认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姐姐”，她却先一步喊我妹宝。

　　妹宝？

　　我一顿，第一次听有人喊我。

　　会加一个“宝”字。

　　“别这么喊。”

　　“你也可以喊我，姐姐啊？”

　　“……”

　　沈乐识追着我出门。

　　她个子没我高，踮着脚勾我肩膀。

　　我不理她，她就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角，她的掌心有汗，黏糊糊地贴在我手腕上。

　　我不喜欢，就甩开。

　　她又贴上来，几次过后就对她无可奈何了。

　　“喂喂喂，你住多久啊？是不是很久很久，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我的家人。”

　　“妹宝，我妈说了收了你家的钱，就要好好照顾你。”

　　“妹宝，你觉得城里好还是这里好？”

　　“妹宝，你可真好命。”

　　她一连串的炮轰式提问，我忍不住了，转头问她，“为什么好命？”

　　“家里人多爱你，还送你来养病。”

　　我觉得她是不是傻，这不明摆的不要我了吗？哪里看出来是爱呢？

　　她是真傻。

　　“妹宝，你是哪里不好？”

　　“小毛病。”

　　她不信，一路追问到厨房。

　　我确实没病。

　　有病都是装的，以为生病就能留住家人，没想到成了他们顺水推舟的理由。

　　这么看来，我比沈乐识傻。

　　明知道不爱自己，还要一遍遍求证。

　　*****

　　李姨给我们盛饭。

　　家里有三口人，沈乐识、李姨、病重的弟弟。

　　“吃饭了！”

　　“嗯！”

　　弟弟不会说话，又患有胃癌，李姨给他熬瘦肉粥。

　　弟弟吃得开心。

　　李姨开心。

　　沈识乐也开心。

　　饭桌上的氛围一直很好。

　　弟弟沈乐识喝粥时发出满足的呼呼声，李姨一边给他擦嘴一边轻声说着“慢点”。

　　我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他们越是自然，我越像个误入的旁观者，只能一遍遍适应这种格格不入的尴尬感。

　　“妹宝，多吃点。”我在想着事儿，一双筷子夹着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我望向筷子的主人，对上沈乐识亮得灼人的眼睛。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明亮得刺眼。
　　她真的喜欢笑。
　　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爱笑呢？

　　“谢谢。”我生硬地回答，把那块肉悄悄拨到了碗边，我不习惯这种关心，尤其是来自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李姨的目光在我和沈乐识之间游移，又落回弟弟身上，“药吃了吗？”

　　弟弟点点头，继续专注地对付他的粥。

　　他太瘦了，脸颊凹陷，显得眼睛格外大。

　　但此刻他因为美食而露出的满足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孩子。

　　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鼻头酸酸的，情绪浓厚的卡在喉咙里，我咽不下美味的饭菜，我为此会感到伤心。

　　“你们俩多吃点。”

　　李姨给沈乐识和我夹菜。

　　吃完饭，沈乐识收拾家务，我帮忙。

　　我不太会做家务，以前父母不让我回家的时候都是住在酒店里吃外卖，沈乐识看出来了。

　　她就教我。

　　李姨家的窗帘是淡黄色的，外面是阳光明媚。

　　阳光能照进整个厨房。

　　沈乐识总喜欢拉开窗帘，让阳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来。

　　她就在阳光里忙前忙后。

　　“妹宝，要不要吃苹果？”沈乐识甜腻的称呼我，好像我们很熟似的。

　　“我叫程晓。”我纠正她。

　　她耸耸肩，继续削她的苹果。

　　“好吧，程晓。”

　　……

　　李姨明天要去赶集，碗筷刚收拾停当，我们就钻进了菜园子。
　　沈乐识小小的，力气大的紧，拔萝卜也不费力。

　　我铆足劲一拽，整个人栽进松软的泥土里，萝卜叶子糊了满脸。
　　沈乐识笑得前仰后合。

　　我警告地瞪她。

　　她不气，朝我伸出一只肥肥的小手。
　　我眉眼突突直跳。
　　她的举动总让我措手不及，就像她本身一样。
　　是我人生中的意外的意外。

　　“妹宝，起来。”
　　我伸手，她轻轻一拉，就把命运亏欠我的温柔，都补给了我。
　　而后。

　　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有了一个比我年纪小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