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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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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个爱抽烟的人,但抽。
去年五月底,连续的大雨降了温没在意,结果患了热感冒,同时工作室的房子被回收不让再租,虽然拿到了违约金,可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好的地段以及合适的空房也是件麻烦事。
鄢卿忙着带初二的孩子们中考,忙前忙后的。那段时间除了晚上短暂的亲昵,我们联系的频率较大幅度地有所下降,白天甚至抽不出空来通一通电话。
夜晚的相见和依偎更像是暴雨里上岸的孤舟。
烦躁和焦虑不断的积攒,以及喉咙的疼痛让我变得沉闷甚至有些厌倦说话。
我妄图让乱成一团的思绪随着烟雾的飘散而消失,但于事无补。
工作室的大家本就靠着一腔热爱坚持着摄影的事业,但万事都难。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在失业时被放大,本来就不太牢固的团队在无形中慢慢地解散。
一切归零。
我坐在卧室的窗台上,脑袋空空,几番烟头烫手时才意识到抽完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烟进肺里时喉咙微微的灼烧感大过了生理上的眩晕。
窗外大雨不停,但我周围寂静无声。
不对,还有我的咳嗽声。
直到鄢卿下班开门到家房间里才有了新的声音。
“妳又抽了多少?感冒了都不克制一下吗?”鄢卿脱掉被雨打湿的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上向我走来。
正常情况下她会挂在架子上。
“今天又没喝药?”她顺便看了一眼茶几上原封不动的药盒,分贝提高了一些。
我的脑子没有加载过来,望着她越来越近,最后听到她带着生气的语气喊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
见到鄢卿很开心,我想张开嘴说“好想妳”,但想要咳嗽的欲望先一步到达大脑。
感冒比前几天更严重了。
我看到了鄢卿皱成一团眉头,虽然以前也短暂地有过这样的表情。但那次她真的生气了。
“我,我忘记了…”我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咽了咽唾沫才说出了四个字,声音哑的像生锈的齿轮被硬生生启动。
随之又是几声低咳。
明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嗓子发痒得这样频繁。
鄢卿的气压变得很低,我不敢和她犟,记忆里我答应好好的和她讲自己一定会喝药,但好几次都没能做到。
换了衣服跟在鄢卿身后到中心医院挂了夜间急诊,不算太严重的急性支气管炎。
开了药回到家里,我和鄢卿起了第一次程度被定为严重的争执。
我们互相了解对方。
不及时的沟通和谅解是争吵的开端。
我乖乖地吃药,鄢卿帮我收拾窗台的烟灰缸。
窗台上有一快软绵绵的毛绒垫子,我通常会很小心地在上面活动。鄢卿其实不允许我坐在这上面抽烟,她担心烟灰掉在毛上会很难清理。可是如果我实在是想,她也不会阻挠。
这块垫子从来没有因为人为因素而被丢进洗衣机过,这是第一次有不少的烟灰粘在了白色的绒毛上。
“宋烨,我们之前说好不在家里抽烟,妳偶尔郁闷的时候我没有阻止过,但眼下妳可不可以少抽一点?都熬成支气管炎了就不能爱自己一下吗?”
鄢卿的右手拎着那块毯子,手背的青筋是她很用力在克制情绪的证明。
她的眼角有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滴干涸的痕迹,从她第一次进门到现在我竟然才发现鄢卿的心情烂到极致。不仅是因为我,但又都是因为我。
鄢卿没有收到我的消息。
鄢卿没有吃晚饭在改教案。
鄢卿没有休息她要上晚自习。
鄢卿没有雨伞回家她借给了同事。
鄢卿忍着疲惫和工作的委屈想熬到晚上回家和我一起吃宵夜,一进门迎接她的却是她一点也不喜欢的宋烨身上的烟味。
那味道统治了整个家。
我的脑袋又变空了。
很多事情交织在一起,我却没办法准确的理出一条当下最应该解决的。
“……”
鄢卿在说什么?
“宋烨?”
鄢卿叫我的名字了?
是没睡好的缘故吗,我怎么在耳鸣,雨声怎么听不见了,鄢卿怎么不说话了。
“宋烨!妳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我这是为了妳着想!身体是妳的,不叫妳多抽是为了妳好!”
这几句话算是鄢卿吼出来的,她第一次冲我吼。我被拉回到现实,窗外的雨声还是很大。
有玻璃碎掉的声音。
杯子脱手砸在了地上。
我看见鄢卿的眼泪了。再一次。
“为了…我好…?”
声音麻木且冰冷,像一台机器。
或许是被燃烧的烟草烧坏了脑子,“我抽烟怎么了。关妳什么事?”我的眉头应该拧成了一团,手不自觉的握紧。
为了你好。
脑海里闪过某个讨厌的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爱说这样的话。
我讨厌这种虚假的,自以为是的表达。
鄢卿吓到了,她后退了一步,握着毯子的手和我松掉杯子时一样让小白毛毯掉在了地上。
“关…我什么事?宋烨妳知道妳在说什么吗?”鄢卿的音量降了下来,微微发颤。她的泪水不值钱般从眼眶流出。
“妳以为妳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好吗?别用妳那种控制一切的思想来控制我。”
对面明明是鄢卿的脸,但我控制不住说出了曾经对那个男人吼过的话。
指甲陷进掌心,感觉指节的骨头都在发疼。
我好像出现幻觉了,鄢卿的面庞在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脸重叠,头开始发涨,我的呼吸似乎停滞在了那一刻。
“宋烨…我……”
“我和妳讲过别拿那种语气跟我说话!”太阳穴附近的神经好像跳了一下,疼痛感将我带回了和那个男人争吵的无数个瞬间。
最后视野里是我父亲扇过来的巴掌,我推倒了他。
再睁开眼我看见了倒地的鄢卿,还有她那看向我时带着惊恐的眼神。
精神瞬间清明,率先传来的是脚底的刺痛和湿润的触感,紧接着是眼泪划过颧骨,最后打在被玻璃刺破的右脚。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泉水般涌出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下坠,鄢卿木讷的神情刻在我心中,比划破的皮肤更加疼痛。
我捧起鄢卿的脸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有许多已经成了盐渍。
相接触的体温也把鄢卿拉回现实,她意识到刚刚一切我陌生的状态或许都源自于她和我父亲相似的语气,以及那一句“为了你好”。
惊慌代替恐惧,鄢卿一直说着对不起,她说,“宋烨,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鄢卿。
我和鄢卿很少会真正地吵起来,记忆中我们几乎没有意见分歧的时候。
那个暴雨的夜晚是我们第一次不顾后果的爆发。
在那之前最近的一次争执还是发生在三年前,都不能算得上是争吵。鄢卿总是能很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和鄢卿的所有暑期旅行计划差不多都在八月,在她结束大学生涯之前的最后一次我们定在了离本省最近的沿海地区。
“鄢卿鄢卿,我跟客户商量好了等我们回来之后再约。”
早晨的太阳透过云层冒了个尖尖,我和鄢卿还躺在床上,她假期要家教的时候也会过来和我住。
手机里是和约我拍照的客户的聊天记录,本以为会很难纠缠,没想到对面出奇地好说话,我难以掩盖开心地用手搓着鄢卿的胳膊。
鄢卿比我醒的晚一点,明显还带着些倦,但听到我愉悦的腔调还是微微笑捏了捏我的脸。
“那我今天去找小邱妈妈聊聊,前几天提了一嘴,希望她可以同意休息小半个月再上课。”
鄢卿的假期除开和我一起吃吃玩玩喝喝最主要的还是当家教,小邱是一个她带了两年的小姑娘,再开学就升高三了。
刚介绍时商量好的结款方式是日结,上一节课拿一次钱。鄢卿的收费价格相对市场上的家教老师要便宜些,加上她讲的还很不错,所以大半年后小邱家长主动提出来改为一期结一次费用。
钱虽然能提前到手了但同时鄢卿也少了很多可自由支配的时间。
高中生的暑假都放的晚,更何况还是升高三…鄢卿八月初要上的课其实是上一期剩下的几节,听她说还有四天,感觉家长能同意的几率不大。
鄢卿在十一点半左右才回家,那会我正闲着没事修上一个客户的图,听见钥匙开锁的机械声我点了保存就怪模怪样地跑向客厅。
“怎么样怎么样,小邱妈怎么说?”即使在脑子里预想了被拒绝的可能性但我还是很激动。
“同意了。”鄢卿正在放包。
“好耶!”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鄢卿简短的三个字上,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鄢卿不怎么高涨的情绪。
“那我们今晚就开始收拾东西,不急的话可以订后天的机票,明天养养精神啥的…最多有十天呢…啥时候出发呢…妳说要不要再看看攻略啊…上次看的那个民宿还有房间吗……”说着我就开始在沙发上翻来翻去,搞的好像要搬家一样。
“都行。之前都看好了,没什么问题吧。”鄢卿走到厨房倒了杯水,我跟去然后靠在门框上问,“妳怎么一点都不激动?这就厌倦了吗…我都懂…”我故作娇嗔。
“没有啊,怎么会。”鄢卿苦笑,收拾好杯子走过来敷衍地抱了我一下又准备走开。
“妳怎么了?不是同意了吗?怎么不开心。”我转身回抱鄢卿,用胳膊圈住她不让她再走动。
“……”
“干嘛欲言又止,妳说,我听着呢。”我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双手拢了拢鄢卿。
“后面四节课没推迟,她让我退钱给她了。”鄢卿挣脱开我的怀抱,半躺在沙发上,眼神有些游离。
“啊?给她退钱?还能这样…她这是觉得妳会卷钱跑路吗?”我跪坐在地上面对鄢卿,双手撑着沙发看着她的脸。
“可能吧,我感觉之后小邱妈可能不会再让我上课了…”鄢卿叹了口气,“没事,我开学之后到处问问看。”
我看出鄢卿有些为难,她并不想丢掉现在这份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
鄢卿是那种靠自己的努力来满足物质需求的人,如果我说“没事还有我能挣钱呢”这样的话,她也不会开心的。
“那要不这样,妳一会儿跟小邱妈说上完这期再休息?我们改变计划四天后再出发,也可以的。”我想让鄢卿开心,哪怕委屈我自己。
但鄢卿也是这样,她很多时候都是更委屈自己来满足我的期望。
“不要。我们去玩。”鄢卿给了我脑门一下。
“哎呦没事儿啊,咱过几天再出发,那样都还剩一个周呢”
鄢卿还是摇摇头。
我有点恼火,我并不喜欢鄢卿总是让步又让步,“真的没关系,只是晚了几天,又不是不去了。”
争执不下,鄢卿也带着点火气。
其实都是更想让对方开心,可这样的情况总事与愿违。
“我说真的,大不了明年再去海边,妳上完课再出发,后期也还能稳……”
“我说了不要,开学了我会再找学生的。”鄢卿小推了我一把然后翻了个身面对墙壁,我重心不稳向后倒腰磕到了茶几上。
我抽了一口凉气,盯着鄢卿的后脑勺有点生气,烦躁躁地回到卧室,使了点劲地关门发出了不满的噪音。
我戴上耳机调大音乐的音量随后开始修图,再看时间时都过去一个小时了……小闹腾一下中午饭都没有吃上。
我想着再和鄢卿聊一聊。
摘下耳机后耳朵那种酸胀感才有所缓解,我做贼似的轻轻推开房门像客厅探头,鄢卿换了个姿势,她的右胳膊耷拉着,肯定酸了。
我悄咪咪地踮起脚尖靠近沙发,轻轻戳了戳鄢卿又在她耳边吹气。
“我醒着的。”
我有点尴尬,像入室行窃被抓包。
“小卿,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
“姐姐,”鄢卿只转了个脑袋,“我没在乎那几百块钱,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了。”
“我知道,”我说,“那开学之后再慢慢找,不着急,好吗?”我凑得更近了一点,想要多感知一些鄢卿的情绪。
“知道啦,”鄢卿亲了亲我,“腰…疼不疼?对不起啊姐姐……”鄢卿又亲了亲我,她坐起来将我的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疼!疼死我了!妳现在都敢推我了…以后是不是还要打我啊…呜呜呜…”
“那我去煮面给妳好不好,多给加个蛋,原谅我行吗?”
“不原谅,”我从她怀里挣扎出来,“罚妳今天吃完洗碗!”一般都是不做饭的洗,鄢卿失笑连说了好几个好。
因为太在乎对方所导致的小小矛盾其实无法被称作矛盾,想把对方包裹得更好这件事爱人之间常在。
我和鄢卿总是想让对方开心,却也总是忽略掉自己开心对方就开心的事实。
当各种压力小于爱人间的相互包容和换位思考时,积攒的乌云会消散,阳光照下的环抱会更加温暖。
怎么现在不起作用了?
乌云越攒越厚,再拖下去暴雨就要来了。
我重新点了根烟蹲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上,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表明我已经在这里等了近七十分钟。
谢文栎的电话在我抽到第三口时响起。
“差不多弄完了,刚打上抑酸,要是等会能睡着,我给你发消息,”谢文栎压着声音,“住院部203。”
“好。”
“她应该没那么快睡着,你少抽点吧,”对面轻咳了一声,“上来的时候给我带瓶水。”
我挂了电话,站起来时一阵发昏,可能是这半年来我也没有睡过好觉吧。
马路对面巷子有一家亮着灯的便利店,我踩灭烟头走过去。
扫码付钱过后就准备继续回去蹲着,离开时瞟到柜台上各种口味的巧克力,思考几秒后又返回去买了两块揣进裤子口袋。
这几天的温度估计过几分钟就要化成酱了。
又一个漫长的半小时里,我喝完了一整瓶功能饮料,抽了两支烟,被蹂躏的烟盒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
电话响了,我挂断,在到医院门口的快两小时之后,我终于真正迈进了这个总是充满压抑气氛的地方。
到病房的时候谢文栎还在门口打电话。
“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睡眠质量不好,嗯嗯,胃没那么严重,养一段时间就好…她刚睡…好的,那您早上过来吧,两三个小时呢,好的…您路上开车慢点 。”
我靠前把水递给她,向房内探了探头,靠墙第一张床上面躺着正在挂水的鄢卿。
“脑子里太乱了,她根本睡不好,打了安眠刚刚才勉强睡着,我说你俩啊…哎…”谢文栎把水喝了大半。
“谢谢,麻烦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里,鄢卿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上,注射器内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听不见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扩大,不停地碎裂,凝聚,又碎裂。
“她妈在隔壁省开会,鄢卿不让我跟阿姨说,但是……”谢文栎声音压的极低,用只能我和她才能听清的音量讲话。
“我知道。谢谢。”
“不客气。你这也,太生分了…好几年交情了别把我们的关系想的那么肤浅行吗?”
我笑了笑,因为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拿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紧紧盯着鄢卿的脸,我感觉自己什么也没想,可是脸上有热泪淌过。我握住鄢卿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放在脸边,眼泪似乎流过了她的指缝,也可能没有。
我就这样望着她。
一百七十四天的时间里,我终于不再是靠着记忆中的爱人难过。实打实的疼痛终于在再一次见到鄢卿时一起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