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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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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又开始哭了。
一边抽泣任凭眼泪流下一边夹着烟。
大脑会缺氧。一会儿她又得吐了。
我和鄢卿认识在六年前的春天。在一个微风吹动树叶带起衣角的晚春,我们相遇在街角拐弯处的一家咖啡店里。
较为偏僻的二楼靠窗,有阳光落在对面的桌椅上,我正在想那里的太阳会不会晃眼,也是这瞬间,鄢卿走过来问我,“妳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直到她落座,我才发现店内已经没有空位了,时钟的指针也走向数字五。
桌子上摆着高考复习资料,小小的二人桌本来只有一本我从书架上抽出来的散文集,但转眼间变得满满当当,那本我并没有看几眼的书显得有些突兀。鄢卿注意到我对于桌上物品的目光,她小心翼翼,“不好意思,占用了妳的位置吗?”。
我惊慌,连忙摇摇头,“没有没有,妳用。”
时针又转动一格,阳光早在我看向她的第三次时离开了她的发丝。
鄢卿一个多小时没有看过手机,似乎眼睛也没有离开过书本,我想她成绩一定不错,可以上个好大学吧。
她点的一杯抹茶拿铁已经见底了,我擅作主张扫了码又点了两杯。
我对抹茶的兴趣一直很淡,但今天想尝一尝它的味道。
服务员上过饮品说完“抹茶拿铁,请慢用”还撤走了空杯之后,鄢卿才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背影小声的说,“诶,我没点啊。”。
背影没有耳朵,但是我听见了。
“这个是我点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陌生人,这样似乎不太妥当,“见妳杯子空了顺手点了两杯,妳喝吧。”心里有点不安,讪讪一笑。
“谢谢……”鄢卿盯着杯子,补充到 “姐姐,我把钱扫妳吧。”
她面颊有些泛红,我不记得是从第一句问候开始,还是后来做数学题做的发昏,鄢卿的脸上总是浮着一些红晕。
张口欲拒绝,但转念一想或许应下会是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于是我递出手机让她扫我。
然后,加上了微信。
验证消息过后,是一条转账,备注是【谢谢姐姐】,还有一个爱心的表情包。
我的工作是给人拍拍照,那晚约了客人,不到六点我起身离开了咖啡店,想着和鄢卿打个招呼,但她带了耳机,没注意到我。
直到下一个周末,我在相同的窗边看到了鄢卿。
在她对面的位置和一张空桌之间,我先择了前者,希望不会打扰到她。
鄢卿抬头看见是我,眼底闪过一丝惊喜。
鄢卿微微激动,“姐姐!”,语气中有些愉快,我回应她,“哈喽哈喽,又见面啦。”带着同等的,不易察觉的一点点开心,我冲她笑着。
她盖上了中性笔的笔帽,将书本合上,我问她今天不学习了吗,她点点头 ,“今天来的早,已经学了一会了。”鄢卿的眸子里总有淡淡的笑意,像风吹散蒲公英,播下了新的,小小的,无数的种子。
我其实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但对于面前人却有些束手束脚。
虽然加上好友的时候互相道了姓名,但鄢卿总是姐姐,姐姐地叫。
她话不多,即使在我不知道如何进行对话时她讲出口的文字仍少于我。
“哦对了,妳是不是很喜欢小飞?”小飞是一个很火的漫画人物,听我问时鄢卿明显又激动了几分。刚有她的微信时,她的头像背景都和小飞有关,我也看过漫画,但不至于鄢卿那么喜欢。
有了爱好来展开话题,我和鄢卿算得上正式成为了朋友。
我大鄢卿两岁,朋友不算少,但她似乎不是。
鄢卿的消息在我的微信主页面中有时沉底有时置顶,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像便不再下降,一直在联系人的顶端。
除开高考前的两个周末以外,其他时间我经常和鄢卿待在一起,出去了十一次。大多在咖啡店,我主打陪伴,在她空闲间陪她聊天。
预报显示五一期间天气很好,我问鄢卿有没有空可以出去玩,她抽出了五一当天和我一起闲逛。
“姐姐,妳摄影主要都拍些什么?”
“拍景,拍人,拍动物,像我这种举起相机就像抗机关枪的,见什么拍什么。”
和鄢卿对话我已经不再有那种拘束感了,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不会讲一些冒犯的话。和她在一起很舒服。鄢卿总是很聪明。
“今天天气很好啊,一会儿给妳多拍几张,出片出片!”鄢卿的轻笑声我听见了,她似乎很开心。
鄢卿不怎么发朋友圈,这点和我很不像,我的朋友圈和我百分之七八十是同步的。
她今天穿了一条淡青色的长裙,搭了一件薄款的纱织短外套,头发随意地扎了简单的低马尾,碎发散在她的脸边,有时会将它们撩到耳后。
我的手指悬空在手机屏幕上方,停留在距离隐私文件夹可能只有几毫米的地方,不敢再有动作。里面第一张就是当年我最喜欢的一张鄢卿的照片。
旧手机碎掉的屏幕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我被深深地笼罩在其中。
“姐姐,真的要拍我吗?我拍照不好看。”鄢卿有些不好意思,她在镜头前就像刚开始我在她面前一样手足无措。
“瞎说,妳这张俊脸加上宋大摄影师的高超技术,秒杀一切素人,小网红好吧。”
鄢卿学习时偶尔会显露出属于高中生的低迷状态,但大多数时间里她给人的感觉都很亲切,这一点很大的原因都是源自于鄢卿那张有生气,清纯但带着些超不容易被发现的冷淡和忧郁的脸。
她在公园看向湖中游动的天鹅,喜悦的瞬间停留在我的取景器中,包括她的发丝,衣袖,甚至是当天淡淡的香味,都留存于这张照片里。
我还是点开了相册。
但下一秒手机在回忆里黑了屏。
我担心,惊恐,害怕。好在只是没电了。
烟灰洒在了烟灰缸以外的地方,我没有清理,任由它躺在鄢卿买的窗台垫上。
我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床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吐了】
【她那边没动静了,可能胃出血】
时间显示是零点三十七分,和上一条【她又哭了】的消息相隔不到一小时。
“胃出血”三个字像是一把有倒刺的刀刃,捅进心里不够,还要再搅动几下。
愣神间手中又传来震感。
【我在去她那的路上】
鄢卿以前胃是很好的,看她吃东西总有一种幸福感。
“姐姐,这家味道也不错,妳怎么知道这么多好吃的店子?”
“我一天闲着没事就探险啊,这些都算挖到的宝藏。”
应该是鄢卿高考完的七月中旬,那段时间我刚刚出院,高考前最后两个周没能陪她是因为出了车祸。
恢复正常联系之后听她说没发挥好,勉强上了本地的普通一本,虽然她总是强调不是因为我,但是请让我自作多情一下吧。
出于愧疚,我总是带她出去玩,吃很多好吃的,试图通过看她吃东西带来的幸福感来填补我自己的某些空缺。
缺在哪呢?
似乎是我耽误了鄢卿。
即使她表现的无比正常,但我能感觉到她希望自己可以更好。
我也一样。
所以这个夏天一直伴随着淡淡的失落。
我上划与来讯人的聊天记录,感觉身体摇摇欲试,我瘫倒在床上。
和谢文栎的正常对话停留在半年前,往后最多的内容是“她哭了”,“她睡不着觉”,“她说她想你了”。
“她”是鄢卿。
自那次之后我们断开了联系,唯独剩下谢文栎这一个微信共友,鄢卿通过和谢文栎频繁的聊天以及通话来了解我的行踪。
但是我一条都没有回复。
打了不知道多久的心理战,我找到被拉黑的谢文栎的联系方式将她放了出来,拨过去。
“在中心医院,一会儿发你病房号,”对面似乎还有话要说,“我刚给她妈发消息了,没回,你……”。
“你一个人可以吗,等她睡下了…我再过去看看。”
“…知道了。”
是啊,这种事情肯定要通知家人的。
我去不去呢?
阿姨一定不想见到我。
但是鄢卿,鄢卿是想见到我的,吧。
高考完一整个暑假我们都在一起。游玩,吃饭,还介绍了朋友认识。
有天她在我的工作室里被同事偷拍了,后来见到那张照片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在乎拍得丑不丑,而是不自禁的开心涌上心头。
这很奇怪。
鄢卿也这样觉得吗。
她的生日在冬天,但鄢卿并不冬天。
我托朋友找了一家可以自己动手的蛋糕店,店外在下初雪,我用椰蓉模仿雪花的下落洒在蛋糕的淋面上。希望鄢卿会喜欢。
她在本地上的师范,生日当天刚好周六,我和鄢卿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享受彼此,晚上在我买的小房子里煮了两人份的小火锅为她庆祝第一个有宋烨的生日。
客厅的暖光灯和锅气让我忽略了窗外还是严冬。
半饱过后鄢卿收到了我做的那个样貌不太好的蛋糕,巧克力外壳好像还碎了一块儿,但鄢卿眼角的泪光证明了它存在的意义不依靠外貌。
它很好吃。
也是在那个冬天,落在我脸上的第一个吻象征着十九岁的鄢卿从我的好朋友变成了,女朋友。
虽然卧室的小床可以睡得下两个女孩,但我还是打了地铺睡在床边。小小的夜灯是个月亮,它站立在床头柜上,而我的太阳躺在床上。
我和鄢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话题还没有延伸到未来,但言语间我听出来了她的期待。
鄢卿的父亲去世的很早,她的成长全权由母亲来引导,没有过分的溺爱但也不随心所欲的放养鄢卿单凭她自己来生长。鄢卿总是很懂事。
她念大学时周末有几个小时不属于她自己,也不属于我。勤工俭学是鄢卿的常态。即使是在母亲作为一名医生,有着不低的收入的情况下,鄢卿除了学费以外的开支大都是她自己或攒或挣存下来的,她妈妈不予干涉。
说起家人,鄢卿和我一样,很少提起。
周末空闲时间里,我们窝在小小的房子里看电影,做做饭,偶尔逛街购物,出游……工作学习时互不打扰,但一见面就像涂了强力胶,时刻黏在一起。
鄢卿升大二的暑假,我们商量着向更北的地方出发,二人游一段时间,逃离无形压力的苦海,沐浴在阳光下,细嗅自由的气息。
某天我和鄢卿散步在一座古镇,街上的纪念品大同小异,流水线生产的玩意儿还能贵的出奇,她和我一样觉得好笑。
就算是天快要黑下来,逛古镇的游客也不在少数。鄢卿拉着我拐进人流减少的小巷,进到巷口四五步的地方她又停下脚步,稍稍地踮起脚尖让唇贴上我的嘴角,鄢卿说,“我不想和他们挤了,我带妳去探险吧。”。
就算是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人也无法涉及所有的地段,而踏足这些未知的领域算是我和鄢卿一个心照不宣的探险游戏。
拐进的巷子确实少了很多游客,同时也减少了开着的店铺。我和鄢卿边走边聊,直到本该越来越暗的视野再次明亮,可见度地扩大使我们注意到巷子尽头还在营业的商铺。
店面中等,放眼过去只有包括我和鄢卿在内的五六个人,老板是个年轻的姑娘,笑嘻嘻地和我们打招呼。
除开铁打的流水线制品,店内各种地方挂了不少的画,看样子应该是老板的作品。
不仅是画作,手作专区的饰品,摆件都是年轻老板自己或者朋友们的工艺品摆出来卖。
柜子上摆放,悬挂了不少手链项链,当我准备问问鄢卿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时,她早就稀奇地东蹿西蹿了。
我的注意力被淹没在最底下的两条绳子所吸引。相对于普通手绳,它做工更精细,宽度大约七八毫米,颜色是霓裳般的彩色交织在一起。两条绳子唯一的区别在于相连处的绕线颜色,一黑一白。
老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我。
好吧,算是用五块二交了个朋友。
鄢卿知道我买了东西但不清楚是什么。和老板交谈的时间里,她已经跑去和老板朋友养的柴犬合照了。
回到旅馆,我从背包夹层里摸出简陋得有些另类的礼物,在鄢卿洗完澡出来时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发愣之余我亲吻她的小臂和脸颊,最后停留在唇瓣上,我说,“老板送的,她说‘祝你们幸福’。”
我感受到鄢卿的身体在缓慢的变烫,我想那应该不是洗澡水温太高的缘故。
过完三周年后,两条手绳实在是磨损得太过严重了,于是我和鄢卿将它们改成了挂件,互相交换着挂在了对方常背的包包上。
鄢卿总是很喜欢我送的任何东西,哪怕那只是一条没什么用的绳子。
我打到车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十分,去医院大概十分钟的车程。谢文栎还没有来消息,这会应该在面诊。
我的心里是一团黑线,越想解开就缠的越紧越麻烦。
路边闪过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招牌。记忆里不止有一次,在夜晚已经躺在床上的鄢卿和我一拍即合前往那里,不愉快的是我偶尔会忘记给她留最后一口关东煮的汤。
“宋烨!妳又把我的汤全喝了!!”
“我靠…太饿了没忍住…一不小心就…诶!不哭!我再买一份赔给妳!”
鄢卿抱着胳膊坐在长桌子的最边边跟前,我端着新的一碗关东煮和她道歉,但她接过了纸碗却不理我。
“我错了小卿,没注意嘛~”我很少用这种口吻说话,哄鄢卿时最适用。
“妳上次也是这样说的,我不理妳了。”鄢卿轻轻地踢了我一脚。
鄢卿总说同样的食物买第二份没有第一份好吃,虽然第一次提出这个观点的人是我,但我仍然赞同鄢卿。
每次当她说出“不理妳”的时候,我会变出一块巧克力摆在鄢卿的面前。虽然幼稚,但很好用。她也会很大度地说,“好吧,那我原谅妳了。”
我和鄢卿都很喜欢吃甜食,也都很有意地克制对方摄入的量,这很心机了。
如此这般,鄢卿在这家便利店给我过了二十五岁生日。
她毕业后以和朋友合租的名义暂时入住了我的房子,便利店探险日记也是从她的到来之后才开始的。一年的时间里,光临便利店的次数不说一天一次也有每周至少一次了。为了纪念或者说是标记这处地点,鄢卿选择了在这里给我过了一个特别的生日。
鄢卿总是想的很周到。
毕竟是公共场所,鄢卿拉着我在生日结束前的半个小时抵达标记点。
很早的时候我就教过鄢卿怎么用相机以及一些技巧,她的拍照水平也很不错。
于是在那晚,鄢卿造就了半个小时内完成了开场白,加上我第二次发表生日感言以及拍了几十张照片这一伟事。
我觉得我们无法超越当时再造新的记录了。
实话讲我和鄢卿的合照不多。我喜欢给她拍照,而她也更喜欢记录我的生活,所以我们的相册里总是单人照远远多于合照。
自从大一出游过后,每逢暑期,鄢卿都会抽出以一周时长为基础的时间和我一起去旅行。
在鄢卿还在考大学时就拥有两年驾龄的宋大摄影师我,自然获得了专用司机的角色卡。虽然自驾一直走走停停算不上有多累,但在鄢卿大二抽空考了驾照之后,她就再也不让我一个人开完全程了。这样也好,我获得了副驾投喂者的角色卡。
像游戏开彩蛋拿成就一样。好玩。
不过倒是会因为听谁的歌单起争执,我在这场战争中总是输的很惨,但奶妈鄢卿奶得很及时,她会故意切歌到我喜欢的音乐,看我开心着怪叫。
“到了。十二。”
我扫码付钱,然后下了车。上次到医院还是一年前支气管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