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避南冠 其一 ...
-
“我不过转了个身,你就给我搅出这么一通事儿来。本来我只用付一碗汤圆的钱,现在我连人家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钱都要付了。”
薛洋别过头,金光瑶从他身侧,不急不缓地,对着他埋怨。
几分钟前,他应该是刚掀翻了一个卖米酒汤圆的摊子,然后用降灾拍老板的脸。
但是几分钟前…他刚刚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死掉。
在他最后一片模糊的视野里,是金光瑶的脸。
“看看他身上是否有…”
视野彻底消失,听力也开始下降了,也许是快死透了。
他想着都过去了,清风吹地枯朽残枝乱颤,阴霾遮掩明月,分不清是圆是缺,他如今觉得一事无成,一败涂地,咎由自取的人,似乎不是那个正义清高的傻傻道士。
从夔州街头,到万分风光的金麟台,精心建置的炼尸场,杀孽不断,再到血流成河,罪恶深重的栎阳常府,暗无天日的地牢,再到浓雾弥漫,悲戚冷清的义庄,一个撒了几年的酸涩变质的谎,一段一触即破的脆弱美梦…
再丢掉所有东西,无论是否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罪恶苦难,可悲可叹又可恶的一生终于迎来了结局。
起码死在故友面前总归不算太难堪,薛洋这样想着。虽然他那故友把他带回来的目的也许只有他身上的阴虎符。
断臂处血流不止,但想来,身中数剑,该有的血也都要流干了,身上满是黏腻的深的发黑的血块混着脏污的泥土。
只是可惜,可惜不是那柄霜华削下他的手臂,刺入他的骨肉,将他的血污永远钉在那雪白的影子上,纠葛半生,他不仅没让那人回来,还把剩下的念想全弄丢了。
…这矮子给我立碑了吗?想来他只是把我随便扔在个沟里发烂发臭也是有可能的。
薛洋感觉疼痛渐行渐远,意识开始模糊,回忆像梦一样混乱交织,在一阵如清风拂面之后,他以为自己在离世前短暂的走马灯。
再睁眼,便在青天白日之下,身后摊主人的怒吼已经被甩出了几条街。
这走马灯够真实。
从这里开始的回忆也好,不用他再去重温七岁那年的钻心蚀骨之痛。
他自顾自往前走,想要走快一点,也许该死的走马灯就会快点结束,结束了好快点去趟那忘川水,这辈子让他不堪回首,也无从留恋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就只是想要死的干净,死的利索些。
“等等,你走那么快做什么…”金光瑶没被回应,还被甩出去了一段距离,只得快步追上去。“薛公子……?”
薛洋顿了顿脚步,偏过头看金光瑶。
还是那副样子,唇角带着微笑,假的很。“你笑的还是那么难看。”薛洋嗤了一声,不管金光瑶作何反应,转头接着往前走,这段记忆他记得,那日他曾陪金光瑶去青楼寻他父亲金光善。在门口,金光瑶还听到金光善在屋内侮辱他与他母亲的言语。后来,金光瑶下手解决那娼鬼,还有自己的参与。
然后今夜,在刚刚被自己一顿搅合的摊子那里,他与晓星尘还有宋岚第一次相遇,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
薛洋想着,有些出神,金光瑶见他这副奇怪的样子,叫他也不应,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这是怎么了?”
薛洋甩了一下袖子,“什么怎么了,想到些事情。你拉我做什么?你腿短还走不快啊?”
“你少说两句吧,我刚刚才忍着摊主的怒骂替你赔了摊子钱。”
“你缺这几个钱?”
“不缺”
“那你计较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你也应该不差这几个钱。为什么不能偶尔试着做一次正常的客人呢?”
薛洋一时没有说上话来,一顿,才道:“下次可以试试。”
金光瑶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那得看本大爷心情如何。”
出了兰陵城,城外荒郊是金光瑶为他专门修建的炼尸场。
今日是金光瑶处决何素的日子,就在此地,他薛洋割了何素的舌头,观了一出好戏。
只是现下,他无心看这出戏,他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这实在越发不像走马灯,更像是回到了过去重来了一次。
有些不真实,又处处显着真实。
他们二人步行至场地中央,还是那两只凶尸在缠斗。白刃泛起日光,偶尔扎眼,刀剑相碰,溅出火星子。这两只凶尸在如今他眼中实在是劣质,出自他手的凶尸都凑齐了一座城。相比过去,他实是觉得无聊,刚刚与金光瑶落座,便早早的一个响指叫停了这两具凶尸。
金光瑶许是还没看尽兴,便问道:“这不是打的正好?”
薛洋眼皮也不抬。
“不好。”
金光瑶又道:“这已经比上次的强很多了。”
薛洋没理他。
见他这样,金光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叠手稿,递给薛洋。
不用看,薛洋也知道这是什么。
他还是接了过来,随意的看了几眼,便扔回给了金光瑶。这些他早就读过了,该学会的也都学了个七七八八,正好他也不想看。
“你这是……这是魏无羡的手稿,我好不容易给你找来的,你不看?”金光瑶实在是不解,他不知道这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薛公子突然是怎么了,掀摊子的时候明明还挺正常的,但他没有问出来,只是暗自打量着薛洋。
“我知道啊,不看也无妨。”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金光瑶看着薛洋。
“没怎么,话这么多,你那何素呢,怎么还不弄进来?”
“你怎知……”金光瑶有些错愕,他还未说,薛洋是如何知道的。
这时两位兰陵金氏的门生拖上来一名修士,那就是何素,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薛洋和金光瑶同时将目光投向何素。
“你不是要重新炼制凶尸?给你送这材料来,如何?”
薛洋不接话。这人是被金光瑶构陷,被拖到这里来供他实验的,这时的薛洋应该是正在研究做活尸,所以没有当场就杀了何素,只是割了他的舌头。
同过去一样,何素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金光瑶,一口吐出堵嘴的白布,咒骂着金光瑶,金光瑶倒是面不改色地与他对峙。
薛洋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有些话却未与他记忆重合,就像他与金光瑶来时路上,虽有几句过去也曾听过,却处处都不对劲。
这当真是回忆吗?这实实在在不像是走马灯。
真实地吓人,过去的一生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半生的故事,而如今梦醒,一切都未发生。
金光瑶也意不在与何素纠缠,而是疑问薛洋如何得知今天他会把何素带到这里,他也越发的觉得怪。于是他便头带笑地问薛洋:“薛公子怎知道今日我要带这罪人来这里,我好像未同你提起过,是我记不清了吗?”
“是未提起,可大爷我就是能未卜先知,如何?”薛洋回神,也不避开金光瑶略带审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了回去,嘴角扬起,尾音还是那轻浮地上调,似是在开玩笑,让人辨不出他话中有几分真假。“谁叫我是烂在你肚子里的蛔虫呢,哈哈哈…”薛洋别过头去,笑的仰着头靠在椅子背上,扭着身子,翘着二郎腿。
金光瑶见他这样,也知问不出什么,便敛了神色转了头。
何素的一家老小也在这里,炼尸场上咒骂声,哭泣声,怒吼声一片。
何素又被堵了嘴,这一次,薛洋没有拔他的舌头。
“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处置好呢?”
“随便你,哪弄来的弄回哪去,我没心情炼这么吵的,别把这疯狗丢在我这里就行。”
“你不正缺材料……”
“缺材料我自己去找,用不着你操这门子闲心。”薛洋不耐烦地打断他。
“……好吧。”金光瑶摆手,示意那两个门生把人给拽走,何素一家老小也被带离了。
薛洋知道金光瑶的手段,在他这里不被炼成凶尸,也断然是活不成的,毕竟这何家头上还顶着金光瑶特地为他们带的罪名。只是他提不起兴趣来,再下手嚯嚯这几个人,他都已经死了,生前活尸他也做的炉火纯青了,现在还费这些劲干嘛?
时候也差不多了。“你随我去接一个人。”金光瑶欲起身,薛洋自然是知道他要去接谁,那个现在正在烟花地颠鸾倒凤的大爹金光善。薛洋实在是想不到,生前死后都想不到,金光瑶是怎么耐下性子来去给这人那么殷勤地擦屁股的。如果是他,他肯定会聚来一群人闯进那屋内,再把那几个女人,还有那一脸春样儿的金光善拖到街上,让众人看个够。
但他做不了,金光瑶也没有立场那样做,他肯定金光瑶一定是忍着恶心来收拾烂摊子。他呢,就只是个旁观看戏的,再时不时嘲笑一下金光瑶。金光瑶也不同他计较,或许是把他就当成个流氓说的流氓话,全当他放屁了。他和金光瑶又像,又不像,但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人,聚在一块杀人毁尸灭迹是常有的事,像薛洋在外面日常掀个摊子,抢点东西,干点流氓勾当,金光瑶也常常替他善后,偶尔也会抱怨他一下,让他干这些的时候别穿着金星雪浪袍。薛洋虽然觉得金光瑶也挺不是人,但总归,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进了兰陵金氏做客卿,也有不少金光瑶的扶持,生前他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研究,也都有金光瑶的大力支持。他们之间,似有一种很微妙的,同一种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别急呀,你先坐着。”薛洋眼珠一转,想起点什么,一手把金光瑶摁回椅子上,脸上扬着不怀好意的笑,两颗虎牙露在外面,配着俊俏的脸,带着些痞气,有些喜人。
“你又要做什么?”
这时一只端着一托盘的凶尸颤颤巍巍地挪过来,薛洋笑呵呵地,“本大爷亲手秘制的茶,都有些快放凉了,赶紧尝尝吧。”
茶盏低沉着一个泡的发肿的紫红色的东西,格外诡异。
“这是什么?”金光瑶看了一眼,便微笑着一手轻推开茶盏。
“你猜猜看?”薛洋挑起眉,嘴角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又将茶盏推回金光瑶面前。
“罢了,薛公子好意我心领了,这…好茶你还是自己留着喝吧,不必招待我。”金光瑶再一次把茶盏推开。
“切,你爱喝不喝。”薛洋翻个白眼,一摆手,那凶尸便把那盏“邪物”端走了。
金光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对薛洋说:“我们走吧,和我去寻一个人。”
薛洋懒散地晃悠着站起身,伸了伸懒腰,二人便上路了。
……
金光瑶轻车熟路地又找到那烟花地,嘈杂喧闹的人群,薛洋又顺了个苹果跟着他缓步走上楼去,又一次在那窗前啃着苹果等,往外面看去。外面的集市街道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金光瑶静静地站在房间门口,听着里面金光善和那女子们掰掰扯扯。
他忽然快忘了自己是在走马灯,这一切实在地令他舒适。
这是死前的回忆也罢,是魂魄做了个梦也罢,还是究竟重新活了一回也罢,他都不是很在意了。
他这会儿想的是,他会遇到晓星尘,过不了多久。想到这,他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那是种什么情绪,他也不明白。
有些悲伤,他闪回生前与晓星尘一同在义庄生活的过往;有些烦躁,他不知再遇到晓星尘,他会作何反应,他该作何反应;然后…有些喜悦?
晓星尘的魂魄碎了,他寻了八年,也在义庄守了八年,为了什么?那些岁月他每日都在做梦,梦见晓星尘坐在阶前认真地补着菜篮子,梦见晓星尘绝望地泣血,举剑自刎,梦见安静的棺椁,纯洁的道袍,梦见那放在榻前的糖…
梦都碎了,几次他惊醒来,冷风吹过泪痕是刺骨的寒意,然后彻夜难眠,充满胸腔的疼痛,似乎来自心口。
回神,金光瑶缓步下楼,屋内的嬉闹声已经沉寂,半柱香的时间。薛洋随手将苹果核扔到窗外,跟着一起下楼去。
他就静静跟着金光瑶,金光瑶听到了什么,他是知道的。而此时,金光瑶还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走,帽子没能遮住他头上被金夫人泄愤砸出来的淤青。
上了街,薛洋拍了一下金光瑶的肩。
“反正早晚这宗主的位子都得是你坐,到时候让这老东西死的难看点好了。”
金光瑶撇了他一眼,脸上僵硬的肌肉松了松,笑了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啊…”
薛洋漫不经心地走。
已经是夜晚了,他们路上聊着话。
再往前,就是他白日掀了的那摊子,他四下环顾,不见黑白两道身影,心理莫名紧张起来。
金光瑶见他这样,便问:“怎么了。”
“没事。”
渐行渐近,薛洋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却仍是走到了摊前。
守摊人见他一眼,便大叫了一声,金光瑶都吓了一跳。
“叫什么!”薛洋喝了一声。那摊主也闻声,又惊又怕道:“怎么…怎么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薛洋呵呵一笑,“老板,给我来一碗米酒汤圆,快点!我性子急,等不得。”
那摊主战战兢兢地立即转头去生灶子,原本小摊已经收了一半,薛洋找了个还没收走的桌子坐下。
金光瑶便也坐在他一边,问道:“你这时又要吃汤圆做什么?不会又要生事吧?”
“我就想吃个汤圆怎么了?”
“你只要不生事,吃便吃吧。”
这时摊主端上来热腾腾的汤圆,薛洋舀起一只汤圆,吃起来。
才吃一口,他便停下,把那摊主人喊了过来。“我早上不是告诉过你多放点糖了么?你脑子不好使?”薛洋挑着半边眉毛,盯着摊主人。那眸光中的狠戾一闪而过。
“这…”
“这样吧,这碗是你伺候不周到,钱我不给了,我也不怪你,你呢,再重新给我做一碗,如何?”薛洋突然揪过摊主人的衣领,把人拉近了,摊主人被措不及防地拉的脚下踉跄,目光也被薛洋那双眼睛钉的死死的,恐惧由心底漱地漫上来。
薛洋见他吓成这样子,甩开了手,惊魂未定的摊主人立马战战兢兢地转身回去重新生灶。
“你真是…”金光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早些回去不好吗?”
薛洋不理他,接着夹起汤圆来吃,一口接一口地咬,这样黏腻的东西换别人几口便腻了,看他这样子,多半是要一连吃两碗。
薛洋口里嚼着,目光却在街口上。
这时那对身影终于出现。
两位道人气宇轩昂,仙风道骨,面目俊秀,一人身穿黑袍,一人白衣如雪,手持拂尘,背上负着长剑,步如西霞。
来人正在交谈着什么,离得远,薛洋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声音,却听不清楚具体说的什么。
宋子琛对晓星尘说:“刚刚你不肯走这路,怎么忽然又要绕回来?”
“没事,只是……只是想起这边有个摊子,卖的吃食还不错。”轻柔的声音。
薛洋目光从那白衣道人身上定住,便移不开了。见那道人温润如玉,双目隐隐含笑,眸底似有星辰流水。晓星尘步履轻盈,渐行渐近,他也正好看向这边,与薛洋目光交汇。
晓星尘一怔,似乎有什么事情不解,却闭口不言。
“客官,您的汤圆。”摊主端上新的汤圆,薛洋回神,目光再次聚焦是在那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糯糯的汤圆上,心里仍不知在想什么。
“星尘,你说的就是这儿?”他们二人已在摊前站定,摊主人这时候也瞧见,正跑过来招待。“二位要不要来一碗米酒汤圆?甜的很……”
“店家,那就…来一碗吧。”宋子琛对店家道,“我看你盯这摊子有一会儿了,想吃便吃。”
“我……”晓星尘迟疑,“那好吧。”
“哎好嘞,您二位先坐,马上就来!”店家见状,立马招呼起来,一把拽了张桌子,供他们二人吃饭,正置在薛洋那桌对面。
“宋道长,晓道长。””金光瑶见是这二人,便立马起身过来打招呼。
“敛芳尊?”宋子琛转头见是金光瑶。金光瑶身后的少年,正盯着这边,脸上的表情在夜色下看不太清,究竟是在笑还是什么。
“真是巧,能在这里碰到二位。二位道长这是准备去夜猎?”
“嗯。我们正打算去城外,碰巧星尘说这边小摊不错,便过来了。没想到敛芳尊也在这。”
“数月一别,不想敛芳尊还未忘却在下。”晓星尘莞尔一笑。
“晓星尘道长霜华一剑动天下,我若不记得,那才是奇怪吧。”
晓星尘面上含笑,与金光瑶打过照面,目光也向他后面那桌上吞咽着汤圆的少年看去,那少年也正盯着他,短暂的对视,晓星尘心下一颤,很快便收敛了目光。这会儿宋子琛与金光瑶攀谈起来,不得不说,金光瑶是个懂礼节的,抛开别的不论,同他讲话也确实比跟那痞里痞气的流氓讲话轻松愉快的多。小流氓吃完了汤圆,嗦了一口米酒,这次糖还是没放足了,虽然已经甜的很,若是换个人来喝,这米酒汤子一定已经齁的难以下咽,可偏薛洋好这一口,他还不满足,一皱眉,那边正寒暄地好好的,他这边忽地一拍桌子,吓得忙碌的摊主忙从灶边跑来。
“你…你又怎么了?”
“我让你多放点糖,你这才放多少?”
“这……这已经够多了吧?已经加的是平日的二倍了。”
“本大爷说不够就是不够。”
眼看着薛洋那丁大点的耐心要耗到尽头,一眯眼,下一秒就要一脚踹翻桌子……
“薛公子,你先稍安勿躁。”金光瑶这边三人刚刚就被那忽来的发难给吓了一跳,怕生出事端,金光瑶只好赶紧打圆场,他转头对店家道:“店家,劳烦你去把糖拿过来,让他自己加吧。”
“这……”店家有些迟疑。
“我多付你些银两便是了。”
店家转身去拿糖罐,不一会儿薛洋桌上多了个罐子,摊主人不敢多看薛洋一眼,低着头快步就转身回去了。
“敛芳尊,这位是?”宋子琛看着那放肆的少年,他正抓着糖罐忘那汤子里疯狂地撒着糖,加的是致死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给什么人下狠药要药死谁。
“宋道长不知,我身后这位名叫薛洋,字成美,是兰陵金氏招揽的的客卿。”金光瑶陪着笑脸,转头看了眼那不争气的薛洋,叹了口气,像极了慈爱老父亲带了一个顽劣爱生事的儿子,怎么也拉不住。
薛洋尝了一口自己精心调制的米酒汤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凡是看到他刚刚加糖的那模样,也该吓了一跳了,光是想想喝那汤水,就该一阵犯难,见他那副样子,连宋子琛都皱起眉来,他自己倒是喝的津津有味,不时咂咂嘴。
“你这客卿,还真是……”
金光瑶转眸:“如何?”
“异于常人。”
店家端上来了碗原味的米酒汤圆,很抱歉地说:“抱歉,二位,这碗没加糖,那糖……在那位客人那,您看这多成也是要不回来了。”
“不碍事。”晓星尘笑笑,安抚店家,眼眸清澈:“我口味淡,不放糖也无妨。”
“那……那客官您慢用。”店家松了口气,退走时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薛洋,还被薛洋捕捉到了,他正喝完最后一口米汤。薛洋见他畏首畏尾的一副老鼠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砰的一声,瓷碗重重砸在木桌上,店家吓得明显颤了一下,脚下加快,往灶台躲去。
“你还在那边夹着尾巴装上可怜了,什么要不回来?你又没找我要,我叫你来拿,你敢来拿吗?你自己没胆子,说的倒像我欺负你一样,哈哈哈哈……”薛洋笑道。
金光瑶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
“敛芳尊这是……”
“薛公子年轻气盛,难免会有些骄气,二位道长莫要见怪,我这一日若不紧跟着他,怕是他又与人起争执。”
谁人看不出来,但凡不是个傻子,薛洋这人,一身的市井痞子气,虽穿着金星雪浪袍,却掩不住一点戾气,脸生的俊俏,却是不知道如何行事却是这般流氓做派,笑起来一双乌黑的眸子流不出半点善意,满是戏谑嘲弄。
晓星尘低头,舀起一只汤圆,轻轻咬了一口。汤圆口感糯叽叽的,甜度是够的,刚刚好不腻。未加糖米酒汤却实在有些淡,还带着一些酸味。
“既这样,我便不打扰二位了,在下告辞……”金光瑶见状,莞尔,正准备转身,却见他家那骄气的小客卿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正往这边走。
“味道如何?”宋子琛见晓星尘正吃着,问道。
“味道尚可,只是米酒却是有些淡……”晓星尘轻声,许是不想让店家听到为难。
“淡就加点糖啊。”晓星尘抬头,薛洋握着只剩下半罐的糖,已站在桌侧,一只手叉着腰,扬着笑,双眸盯着他。“喏,我这有,不用跟我客气。”
这又不是你的糖,跟你客气什么?金光瑶无奈,不知他又要闹哪出。
“多谢薛公子了。”晓星尘抬头。
薛洋把那罐糖搁在晓星尘面前,但并未有伸回手的意思,反是摁着拿糖罐,叉腰的是支在桌子上,把身子探到晓星尘身前。
“这汤放多少糖合适,我最清楚,我看道长面善,不如……我辛苦辛苦,替道长来放如何?”
晓星尘听这话,看着他,竟也愣了一下,金光瑶见此,只当晓星尘是被这小流氓自来熟似的样子吓到了。高风亮节的道长,又怎与这等市井之流打过交道,与晓星尘接触的大世家的人,都如金光瑶这般,言语间流露着三份敬意,三分阿谀,剩下几分真假难辨。
“你如何知道多少合适……”金光瑶忙拉住他,想要制止。
你是想齁死晓星尘吧?
“矮子,你拽我做什么?”薛洋直了直身子,转身不耐烦地对着身侧的金光瑶,“我怎么不知道?我都是老主顾了,光是今日我都三次照顾店家生意了,这店家都算我故交了。”
晓星尘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你快别胡说了。”金光瑶无奈摇头,“二位道长见笑了。”分明你上午第一次来人家摊子就把摊子给踹了,晚上来了又刁难人家。
“你既吃完了,我们就走吧……”金光瑶好言相劝,带着无奈。
“要走你走,用你等我?”薛洋不睬他了。
宋子琛发话了:“不劳烦薛公子了,他想如何放便如何放,你且把糖放在这里就好。”
“什么不劳烦,他说他不用了吗?”薛洋翻个白眼,“你又不吃,我又没问你。”
宋子琛面色一沉,见这人还要纠缠。
“罢了罢了,既然薛公子这般好意,那我便领了就是。”晓星尘见状,轻笑着打圆场。
薛洋直回了身子,“这就对了嘛。”
他一笑,眼睛眯成弯弯的一个危险的弧度,操起糖罐,那半瓶糖悉数被倒空,融进米汤里,未被搅动时,汤面上还带着没化干净的糖黏在一起,大片大片浮在汤面上,光想想那味道,就有些瘆人。
“好了,喝吧。”薛洋笑眯眯地把碗往晓星尘面前推了推,见他那模样,像是威逼,必须要人把这汤喝了。
晓星尘面露难色,迟疑着。“这……”对这碗一看便知味道如何的“美味”无从下手。
“这好意我们怕是领受不了。”宋子琛见此,便将那碗推离晓星尘面前。
薛洋挑眉:“这是何意?宋道长,总那么爱替别人做决定,不太好吧?他说他不喝了吗?万一晓道长很想尝尝呢?你这好友当的控制欲未免太强了些吧,你看我,我这位朋友,我今天就是把这摊子砸个稀烂,他都不会拦着我。”说着薛洋拍了拍金光瑶,金光瑶一脸的笑容僵硬。灶台后的摊主更是打了个激灵。
“晓道长,当真要白费我的好意吗?”夜风稍作停歇,从四人身旁掠过,夜幕已经降临,摊主人这会儿是真要收摊走了,见几人在这边,好像有什么争执,便也不好过来催,只能焦急地等。
“薛公子,你这当真是「好意」吗,为何我却觉得你这是存心刁难我们?”宋子琛顿了一顿,“不知我们曾经是否有什么过节,现在天色已晚,想来店家也该收摊了,行个方便,这事就此作罢。”
“你叫他喝了不就方便了?”薛洋笑起来,两只虎牙露了出来,脸上半褪去的稚气却在虎牙的衬下又显露出来。抛开那歹毒的心思,他像个顽劣的孩童。
宋子琛看了看那碗邪物,又看了看晓星尘,正色,似乎就要和薛洋对峙到底。
“薛洋,你就莫要这般强人所难了。”金光瑶插在二人中间,一手抓住了薛洋,陪着笑安抚宋子琛道:“宋道长,真是不好意思,薛洋他性子比较直,是我们失礼了,你看这样,我们赔一碗新的,看我薄面,莫要怪罪,这事就……”
“这薛公子说话确实够「直」,性子也是非常的……”宋子琛哼了一声,冷冷道。
晓星尘打断他, “子琛,莫要和人动气。”
“非常的什么?你说啊。”薛洋眯眼,话语间带着淡淡戾气。
“狠毒。”宋子琛冷声。
“看来宋道长对我的意见可是不小啊。”
“子琛。”晓星尘见状况如此,立马站起身来。
“罢了罢了,道长不喝就算了,再给二位道长赔一碗便是了。”薛洋敛了笑容,冷着脸一手抓住碗角,将那一碗邪物整个儿扔到地上,碗碎成了几个大瓷片,汤水溅了一地。
“成美,你真是…”金光瑶感到无力,抓住他也毫无用处,他现在庆幸这祖宗算是闹够了。
薛洋闻声转了头,脸色一黑。“快滚,别喊这个,听着恶心死了。”举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光瑶叹气,向二位道长陪着笑脸道歉:“我再赔二位……”
“不必了,敛芳尊还是看着些那位座上客的好,少生出些祸端。”宋子琛面色稍缓和了些。
“是,是。”金光瑶哭笑不得,“那在下便告辞了。”
临行前金光瑶又赔了瓷碗钱,还顺带将晓星尘那碗的钱也结了。
……
“你说你整日干的那些事就算了,怎么偏偏又要去招惹这些人?”
“看着讨厌。”薛洋不看他,“你看那晓星尘那副傻样子,不想喝也不说。我看那宋子琛要是不发话,再逼他几下,他怕是要全喝了,还要说好喝。”
“你真是,你知道…”金光瑶笑了。
“我知道,宁可得最小人,不可得罪君子?”
“你既知道又偏偏要去招惹。”
“可能,太无聊了吧。”
“……”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
“什么?”
“我这次做了一个相对正常的客人?”
金光瑶笑了,摇了摇头。
“早晚因为你这么个流氓操碎了心。”
“得了吧你,我要真碍了你的事,你估计直接把我攮死扔到水沟里去了。”
金光瑶向左,薛洋向右,分道扬镳。
另一半,晓星尘与宋子琛已经离开了摊子,摊主人也成功收了摊。
晓星尘想了良久,决定还是开口。
“子琛,你要小心这个人。”
“薛洋?”
“嗯。”
“这个人我听说过,夔州有名的流氓,不知如何做上了兰陵金氏的客卿,与敛芳尊关系还算亲密。”
“此人心肠歹毒,还是不要与他有什么过节的好。”
“若再遇到他作恶,也定要将他正法,不然如何宣扬正道?”宋子琛正色道。
“只是……”
“你这是怎么了,星尘,你是有什么话要讲?”
“……无事,我们走吧。”
清风明月,夜色渐浓。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行于路上。